桐沙人特有的字正腔圆咬字，声线泠然，尾调带着点散漫气音。
左诺听得耳熟，探进脑袋，惊喜道：“程见舟，怎么是你？！”
“你哥要出任务，没空来。”
“原来你和方老师认识呀？”
没等程见舟回答，方萧西说：“不认识，只是一周前在意明园和我们搭过桌。”
左诺“噢”了声，指着安全带说：“方老师，你搭扣没完全按进去。”
方萧西反而解开安全带下车，把左诺往里推：“你坐前面吧。”
左诺怔了怔：“怎么了？”
“我头晕，想在后面躺一会儿。”
“那你好好休息，不舒服就喊我。”左诺没再勉强，坐进副驾驶座。
程见舟发动车子。
汽车在荒漠公路上行驰，扬起浓烟般的沙尘。
左诺此前不是没坐过他的车，没有哪次像今天这般平稳，忍不住夸道：“程见舟，你的车技越来越好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在储物格里翻找：“咦，跌打喷雾呢？我哥又丢哪里去了，真是的，什么东西都乱放。”
程见舟问：“你摔了？”
“不是我，是方老师。”
程见舟双目前视，腾出一只手，轻车熟路从扶手箱一堆零碎物件中拎出小瓶子，扔给左诺。
左诺转身递给方萧西。
方萧西头发散乱不堪，重新绾了个发，用发卡固定住，这才俯身将长裤挽起。
小腿骨那里一片乌紫。
卷至膝盖，血液凝黏在布料上，撕开时刺痛难忍，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车蓦地急刹。
左诺人狠狠往前一倾，被安全带压回座椅，惊魂未定：“怎么了？”
程见舟抿着唇，下巴朝前一点。
一位牧民正赶着头牦牛，从公路五十米开外的大拐弯处出现。
哼着歌打着腰鼓，慢悠悠横穿马路。
左诺松口气，见程见舟一直盯着后视镜看，扭过头，这才发现方萧西竟然伤成这样，登时惊呼出声。
立马从包里翻出湿巾和棉签，径直去了后座。
其实伤口不算深，但磨得惨不忍睹，里头还嵌了不少细密砂石，挑不干净。
左诺怕弄疼她，也不太敢下重手。
“我自己来吧。”
方萧西从容接过棉签，干净利落地撇掉伤口边缘一点碎砂，眉都没皱一下。
左诺说：“方老师你忍一忍，等到了町镇卫生院再好好处理一下。”
方萧西点头：“好。”
左诺不禁自责：“你怎么都不说呀，疼不疼？我以为顶多就是一块乌青，都不知道你摔得这么厉害。我要是知道——”
“不怎么疼。”
方萧西笑着打断，反过来安慰她，“擦破点皮而已，没什么事，很快就会长好的。”
车子重新启动，程见舟淡声问：“左诺，她怎么伤到的？”
左诺把前因后果讲了遍，仍有些后怕：“还好有辆消防车经过，那些消防兵个个都是练家子，两三下就把他给制服了，不然我和方老师今天凶多吉少。方老师真的很勇敢，我在车上被那个老色鬼揩油，她毫不犹豫给他来了一记窝心脚。后面逃跑时也是，方老师明明自己可以跑掉的，为了救我，她——”
“勇敢？”
程见舟冷笑，“没有消防兵，谁知道她的勇敢，人死在戈壁滩上都没人知道。”
左诺振振有词：“那怎么办，被人轻薄羞辱，不勇敢反抗难道还要顺从吗？这么窝囊丢尊严的事，我才不干。”
“命都没了，要尊严有什么用？”
“怎么就没命了？”左诺顿了顿，声音小下去，“人家劫色，又不是害命……”
“然后等着你记下车牌号和相貌，去报警，警察将他缉拿归案，是不是？唐羌线的陌生车辆也敢上，每年有多少搭便车的年轻女性折在这上面，黄沙一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别是在学校这个温室里呆傻了，是非好坏分不清，一厢情愿以为全世界都是大善人。”
程见舟秉性虽冷，骨子里到底还是蕴着优良教养，说话从来不会这样刻薄，这样咄咄逼人。
左诺一时被吓住了，不敢接话。
车内气压低迷。
她偷瞄一眼身旁。
方萧西垂着眼睫，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方老师。”
左诺勾过她小指，小声说，“他平时说话不这样的，今天可能心情不好，语气冲了点，你别往心里去。”
方萧西不在意地耸耸肩，头转向窗外。
落日被夜色侵蚀，四野黯淡，只剩一点微末余晖涂在地平线，料峭寒意不知不觉漫进车窗。
她拢着手呵了一口气。
到达町镇时，夜幕完全降临。
程见舟先将车开到卫生院，医生处理完方萧西伤口，开了支抗生素软膏，叮嘱每天擦涂，注意保持创面清洁。
左诺下榻的民宿叫丹德客栈，距卫生院不远，十分钟车程就到了。
客栈矗立在绿意盎然的林壑间，土坯砌墙，黄泥红瓦，西北风格浓烈。
一楼是民俗博物馆，二楼招待大厅，再往上住人。
程见舟帮左诺提行李上去，方萧西下车透气。
一个小女孩茫然无措站在路边，左张右望。
她走过去，蹲下来柔声问：“怎么了，小朋友。”
“我妈妈不见了……”小姑娘说完嘴一撇要哭。
“你家在哪里呀？”
“我、我不知道……呜呜……”
“别急，说不定她等会儿就来找你了，你乖乖在这里别乱跑。”
方萧西从口袋掏出一颗糖，刚要哄一哄，被厉声喝止。
一位妇女提着菜篮子匆匆赶到，把小孩拉到身后，目光警惕将她从头扫到尾：“你干什么？”
方萧西讪讪地收回手：“没干什么呀，给小朋友糖吃。”
“不用，家里有。”
妇女牵起小孩的手就走，边走边教育，陌生人给的食物不要乱接，陌生人搭话不要理，不要随便透露家庭地址。
……其实说得也没错。
方萧西自讨没趣，把糖放回口袋，叹了口气站起来，瘸着一条腿回到车边。
没多久，左诺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下来，笑着拉过方萧西的手：“方老师，你今天算是救了我，我得请你吃饭！”
方萧西初来唐羌水土不服，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尽量少吃东西，渐渐养成了不吃晚餐的习惯：“我不饿，你们去吃吧。”
左诺拿出手机：“那我们加个微信，下次请你。”
方萧西笑道：“下次有缘相见再说。”
左诺加上好友，边改备注边问：“方老师，你怎么回去？”
这个点大巴已经停运，方萧西说：“我叫个顺风车。”
“你住哪里？”
“姜苗小学的教师宿舍。”
“噢，要不然让程见舟送你回去吧，反正也顺路，顺风车不知要等多久呢。”
左诺说完才觉自作主张了，因为程见舟好像并不待见方老师，未必就乐意送。
程见舟果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扫方萧西一眼。
方萧西低头叫车：“没事，你不用管我。实在不行我可以去宾馆睡一晚，明早再搭班车回去。”
左诺高兴地说：“那今天干脆别回去了，方老师和我一起睡吧。反正床够大，我们晚上还能说说话解解闷，多好。”
方萧西正要开口，一辆湖蓝色造型骚包的车冲她驶来，她避让几步，车子反而沿着路牙缓缓贴近。
车窗降落，一位年轻男人摘下墨镜，挑眉：“哟，还真是方老师。”
“可巧，你也来町镇置办生活用品？”
方萧西没想到会在这碰到韩度。
想想惯用的沐浴露快见底了，这个牌子只有町镇有卖，此前答应奖励学生的文具也还没买，于是点点头。
韩度一双桃花眼，眼褶深，眼尾微翘，看人三分多情七分笑，春风满面地邀请：“那咱俩一起？”
“好。”
左诺好奇：“方老师，他是谁？”
方萧西简单介绍：“韩度，一起援唐的同事。”
韩度头一偏，视线扫过左诺，在程见舟身上停顿两秒，曲肘搭上窗沿，探出半身：“这两位你朋友？”
“刚认识。”
韩度恍然点头，旋即下车，很绅士地为她打开车门，手撑着车顶，莞尔一笑：“方老师请。”
那抹蓝很快消失在街角。
程见舟从裤兜摸出烟盒，对左诺侧目。
“你抽吧。”
左诺慢吞吞说，“我昨天看到微博热搜，一个国家千青计划引进的高端人才，因为常年累月抽烟，三十五岁不到就得肺癌死了，留下刚满月的儿子孤苦伶仃，你说可不可惜？”
程见舟哂笑一声，低头点烟，打火机扔回车上：“老烟枪七八十身子骨硬朗的比比皆是，你光挑短命的讲，咒我啊？”
左诺吐吐舌头：“你去年不是戒了吗，怎么又开始抽了。”
“成瘾的东西，难戒。”
夜晚的町镇比白日热闹，游客昼伏夜出，满街盈溢的烟火气。
民宿楼下进出的情侣格外多，皆亲昵地牵着手，有说有笑。更有甚者，直接在街头旁若无人地拥吻。
程见舟肩抵着墙，一条腿曲着，垂下眼睛，沉默地吸着烟。
淡雾纠缠在指间，经久不散。
左诺若有所思地说：“程见舟，你说方老师同事是不是对她有意思啊？”
见他没吭声，她自言自语：“可是方老师明明有男朋友，这算三角恋吗，还是撬墙角……唉，真的好复杂。”
程见舟：“这你都知道？”
“我看到了啊。方老师送她男朋友上高铁，两人在站台难舍难分，看起来感情很好。如果那个男同事明明知道还打算介入的话，那也太不道德了。如果他不知道，得来个人提醒他，可我没有他联系方式……不然，我找方老师聊聊，让她去说清楚？”
“你管人家做什么。”
程见舟睨她一眼，哼笑，“想太多影响你长个儿，知道吗。”
“不然怎么会学心理呢，我从小就喜欢管小事闲事和不平事，也喜欢给人排忧解难当知心姐姐。”
左诺笑盈盈看向他，“你要是有烦心事或者不痛快，欢迎找我倾诉和咨询，免费。”
“我能有什么烦心事。”
“那你今天态度怎么这么差？”左诺说，“对方老师。”
程见舟像是突然走神，目光落在虚处，一时没说话。
左诺在他眼前挥挥手：“在听吗？”
程见舟掸掸烟灰，垂眸瞥她：“你还小，涉世未深，她比你年长，该懂的道理要比你多才是，居然就由着你上车。你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我没接到人，你哥不得活剐了我。”
左诺跺脚：“我已经二十多了，不小了！你不也才二十九。”
“还在念书，不小？”
程见舟站直了，烟蒂精准无误投进三米外的垃圾桶，“行了，我回基地了，记得给你哥回个电话报平安。”
他拉开车门，左诺突然喊：“程见舟。”
程见舟手搭车顶回望。
他身后是连绵灯火，万千柔光倾过来，如雾中一场朦胧绽开的烟花。
原本倨傲偏冷的眼眸，此刻看人也显深情。
夜风送来习习凉意。
左诺长吸一口气，等脸上热气散了，方才期期艾艾开口：“要不……你今晚也睡这里吧。”
作者有话要说：写着写着突然发现左诺和西西性格还挺像的，都——
好可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