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说完，百里飞流的哭声止住了，抬起头不可思议道：

“你的意思是，我大哥还活着？”他擦了擦眼泪，再次问，“我大哥还活着？！不是被你！被你……”

百里飞流哽住了，眼神又锐利起来，脸色微微发红。

东嘤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轻飘飘又游回池中男子的身旁，极其妩媚地围着他转了个圈，从后面环抱住他的肩膀，掩口而笑：

“被我？你想说……被我拿来修炼了？还是被我这样抱着？”

百里飞流怒不可遏，回身就要抢巫光手中的剑：“把剑给我！我要跟这个阴阳怪气不男不女的妖人拼了！”

巫光被东嘤撞了一次剑，已有了经验，飞流再朝剑上扑，他只轻轻一回身，斗牛一般伸手扯住已经扑过头了的飞流的衣领子，将他拽了回来，道：

“冷静。”

飞流一冲不成，又反向转身，巫光只得吊着领子将他就地转了个圈卸去力道，又道：“金刀门再传何人？”

路瑟可太熟悉巫光这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了，不过现下他已无法像当初那样头疼这些被翻来覆去的“宗门为重”的说辞了。

想到剑宗曾经辉煌一时，现已在修界消失殆尽，残余的徒子徒孙从事些市井布衣的活计还要担心被认出剑修的身份，不免心中像有根小刺在扎，隐隐作痛。

百里飞流也冷静下来，喘着粗气瞪着东嘤。

东嘤丝毫不理会飞流的眼光，只是用一黑一白的眸子深情地看怀中的男子。其实哪怕在飞流想要拿剑的时候，他都一动不动，好像全世界只有这汪池水，他和他怀里的人便是这世界中的全部。

路瑟问道：“你刚说的，只有你们彼此能保住对方的命，是什么意思？”

东嘤道：“就是字面的意思。我用自己的命吊着他的阳寿，只要在这池中，他就不会死，神魂俱在。”

话一出口，连百里飞流都忍不住低声惊呼：“什么？”

东嘤撑着池岸轻轻一抬，坐了上去，动作优柔地整理着已经打湿的衣服和半长的黑发。

池中的男子被水波一带，轻轻靠在他的腿边。让不知情的人来看，少年的矜贵娇柔，男子俊朗仁厚，相互依偎在池水之中，少了几分轻佻的香|艳感，多了几分暖意。

“也不知你们都修的什么术式功法，那个剑修……哼，应该听说过‘药饵’之术吧？”

路瑟不由得皱了皱眉，又是药饵！

巫光跟他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古之秘术，据说可延年益寿，使人拥有飞升之格。”

“不错，”东嘤道，“要说开这赌坊有什么好处，便是让我得了几页残卷，虽然没头没尾，但里面却完整地记录了一个药饵方子，或者现在应该叫诸如医道、厨道或者别的什么更不入流的新派名字。这池水便是依据方子调配的。”

路瑟礼貌微笑。巫光的手已经按在剑上。

东嘤慢条斯理道：“如果我死了，这些红莲会慢慢衰败枯死，等到这池红莲死尽了，百里飞鸿的命也就到了尽头。”

路瑟也不由得皱眉，那岂不是说，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杀死东嘤么？

他忽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你说的残卷该不会叫……”

路瑟心里祈祷，可不能是那本书吧？总不会是那本书吧？千万不能是那本书吧！

东嘤：“《大乘伏灵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已经被我烧了。”

路瑟张大了嘴，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应该开心还是难过。开心的是，这道题他会，书名和内容他都再熟悉不过；难过的是，面前的谜团越来越大，这本《大乘伏灵箓》不光被涂黑了，还被散得到处都是，修界比他懂这本书的人恐怕大有人在。

终于他路家继承人的理智占了上风：“你刚不是说多亏了那几页残卷，才救了你喜欢的人的命吗！”

东嘤愣了一下，罕见地磕磕绊绊嗔怒道：“那……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要让天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该如何救他，我就是要我死了，他也会一直陪着我。”

百里飞流也来气了：“瑟兄，你莫要说这是喜欢了！他这种喜欢，给狗，狗都嫌多余！”

东嘤猛得抬起头，眼露杀气，注视着飞流。巫光和路瑟同时紧张起来，眼下的局面怕是不好动手。然而这次东嘤的怒意仅仅持续了片刻，随即便一点点按捺下来，直至神色如常。

“你刚才……算了，看在你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的份上，我饶你不死。”

百里飞流自是破口大骂，什么“无耻小人”，“恶心变|态”，“疯子神经病”……什么难听骂什么。

东嘤却充耳不闻，还时不时抬头欣赏，任他一阵犬吠。

路瑟不解地小声道：“嘶——金刀将军百里疾我是听说过，可之前也没听飞流兄说起他有个兄长叫百里飞鸿这回事啊？”

他故意压低声音，而且问的没有指向性。房间本就不大，就算压低声音，在场的都是修仙之人，全都听得到他在讲什么。

东嘤只是一副“我是这里的大反派唉，不关我事”的表情，继续端详着池子里的百里飞鸿。飞流则犹豫了一下，放弃挣扎般看了眼巫光。

“唉，随便吧，人尽皆知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

路瑟心里了然，这是默认巫光知道咯，便看向巫光。

巫光难得地温声道：“说来话长，少爷不妨坐下听？”

接着，便从房间的一角搬出张椅子，用袖子掸了掸灰，示意路瑟坐下。

百里飞流才发现这两人间的气氛似乎不像是从前，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嚯”得惊叹了一声。

东嘤则又露出那种吃瓜上瘾的表情微微眯起眼，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对着池中人道：“真少见，剑修不是都自诩天上谪仙，都爱干净嘛，怎么帮人搬椅子掸灰这么熟练？”

路瑟脸上发烧，快速落座，甚至没看巫光一眼。身后久久没有动静，才用灵犀草传音道：“坐好了，请说吧。”

巫光也传音到：“好。”

原来，金刀门的掌门宗主百里疾之所以被称为铁马金刀大将军，是因为其门人训练有素，刀法动作精炼，阵列性强，集体协作破敌效果堪比旧时千军万马的军|队。因此在人人单打独斗，一对一克敌制胜的修仙时代，经常被聘为仙门世家之间相互攻击的佣军。

在传统三大宗门剑宗、炁宗、灵宝宗横空出世，划分走了天下大多数门徒弟子之后，剩下的宗门便常常展开激烈的纷争，想从百家中脱颖而出成为第四大宗门。

这时，本就不图上位分羹的佣军便成了他们收买充作排头兵的战力。而百里疾和金刀门的“百战百胜，铁马金刀”名声就是那时候打响的。

听到这里，路瑟不由传音问道：“百里疾有这样的实力为何安于做佣军，而不亲自在修界争得一席之地？”

巫光摇了摇头，想了一下，传音道：“不知。”

路瑟叹了口气，想到那时候修界如此混乱，饶是高高在上的三大宗门也定然少不了派系之间的倾轧，又想起那位剑修之首的事，心里又是感慨万千。

接下来的事，巫光便讲得快了些。因为也没有过多复杂的情节。

在宗门斗法中，你雇佣军，我谴响马，到头来死伤最为惨重的其实是被当做杀人之刀的。

金刀门在一次派遣中，遇到了使毒和蛊的宗门，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从百里疾到那次手下的跟随征战的子弟，全部中毒，暴毙身亡，尸体在野暴晒三天三夜，才被重金聘用他们的宗门收回。

当然，也仅仅下葬了百里疾一人，剩下的不是烧掉就是让野兽吃掉。当真是金银财宝都化作土，余下弟子各自散了。

路瑟听得自然心中闷闷：“百里飞鸿不幸就在其中吗……”

东嘤慢吞吞道：“有我在，他怎么会死，更不会中毒。”

这段即便是百里飞流也毫不知情，屏息静听。

路瑟道：“你也在那场征战中？”

东嘤玩着发梢：“我母亲在，我不得不在吧。”

路瑟不得其解。

百里飞流皱起了眉头，缓缓道：

“瑟兄，我本不愿再提旧事。你刚不是问我父为何不在修界争雄时跳出来搏一把么？不是因为不想，而是金刀门，本就是穷苦人聚在一起，乱世之中抱团取暖，从而成立的宗门啊。门内成年男子之外，还有老弱妇孺不少……”

“一次雇佣，若定好人头和金额，即便是体力较差的妇人也得持刀上阵。这是为了生计不得已而上阵罢了。”

当年剑宗兴起的后果，便是宝剑灵剑价格飞涨，穷苦人安身保命只能练最便宜的大刀，再加上刀法适用性更广，哪怕之前会些棍棒拳脚，也能简单上手。

金刀门便是脱胎于这样的情况之下，大家聚在一起练武一起当佣军赚快钱。就算百里疾自身家学源远流长，顾忌门内大多数人的底子，也将刚猛无比的金刀刀法做了调整。

东嘤冷冷哼道：“百里疾不如任她带着我继续当戏子，一起饿死也好过进这狗屁金刀门！”

百里飞流闻言怒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