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坊出来后，竟然下起了雨。蔺湘兰抱着一大摞书册，就这样被困在了廊下。她有些无奈，认命地踱着步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没办法，好不容易买来的书呢，可不能再被淋湿啊。

“蔺公子！这边！”

她正迟疑间，就听见了顾惜朝的声音，远远地飘了过来。蔺湘兰转头望去，顾惜朝正撑着伞在雨幕里冲她招手。

蔺湘兰脸上浮出几分隐隐的喜色，将怀中的书卷抱得更紧了些，抬步朝着顾惜朝跑了过去。

蔺湘兰抹了一把糊在她脸上的蒙蒙水雾，仰起脸说道：“多谢顾兄弟。还好有你在！”

蔺湘兰眸光熠熠，看得顾惜朝竟是一愣，他不大好意思地错开眼去，说道：“没关系。我看外面下了雨，知道你没带伞，便想着过来找你。”

蔺湘兰又道了一声多谢，目光在廊外转了个来回，这才说道：“那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就近去找个茶摊歇歇脚？”

*

虽已在丰乐楼吃过了饭，但在茶摊坐下后，蔺湘兰还是忍不住叫了两碟蜜煎樱桃，一边嚼着樱桃，一边和顾惜朝聊起天来。

说是聊天，也不过是讲了讲最近的课业如何繁重，科考在即，压力又是如何负累。

从古至今，好像万千学子的命运都没变过。

唉、苦啊。

蔺湘兰这样想着，呷了一口茶说道：“顾兄弟，此番若是能登科及第。你准备做些什么？”

“我吗？”顾惜朝温和地应道，“自然是入朝为官。”

蔺湘兰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问道：“就这样？”

顾惜朝听她这样问，亦是抱有同样的疑惑和茫然，他点了点头，说道：“自然就这样。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不成？”

“不说点别的……”蔺湘兰有些迟疑地问道，“比如什么成为朝廷肱骨栋梁，好报效这个江山？”

“蔺公子若是登科及第。想做这些事？”

蔺湘兰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说道：“对呀。”

顾惜朝轻轻地笑了。

蔺湘兰听见他说：“蔺公子，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的。至少……我不是这样。你可知范文正公那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很不幸，我顾惜朝是前者。”

蔺湘兰缓缓握住了杯壁，冰凉的瓷器让她稍微清醒了几分，她开口，慢吞吞地温声应道：“这样啊。”

小说当中对顾惜朝的身世背景本就语焉不详，开局便是顾惜朝背叛连云寨，累带戚少商千里奔逃。也许，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从一开始，顾惜朝便不是什么好人。

只是世人大多爱才，所以才愿意格外为他编织出坎坷身世，好为他的背叛、为他的卑劣找尽理由。

“可我想当后者。”

蔺湘兰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来，缓缓按了按眉心，说道：“如今江山动荡，黎民受苦，更有北地的辽人虎视眈眈。我如何能坐视不理？不瞒你说，我父亲虽然如今赋闲在家，可是当年他身体康健的时候，却是朝中的一枚硬邦邦的钉子。”

“只可惜，后来，我妹妹落水而亡，蹊跷离世。他大受打击，身体就大不如前了。而我妹妹活着的时候，那小丫头她最是崇拜我，所以便是为我父亲、为我妹妹，我也要在这官场上走出个好前程来……”

顾惜朝听到她这样说，恰到好处地垂下眼来，陪着蔺湘兰一同叹息，又说道：“原来是这样，我很抱歉。”

“无妨，只是、顾兄弟——”蔺湘兰还是忍不住顿了顿话音，鼓足勇气开口，说道，“在学堂之中，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平日便不愿与那些富家子弟流俗，为人又风雅好学，博学多闻，所以……将来若是你真的蟾宫折桂，那便一定要当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好不好？”

顾惜朝一时失笑，说道：“蔺公子这话说的。怎得好像是你便定会名落孙……咳咳，抱歉，惜朝一时失言，蔺公子莫要见怪。”

科举考生最忌讳这样名落孙山这样的话，顾惜朝正准备同她道歉，却见蔺湘兰仍是一双熠熠生辉的眼，朝他看了过来：“我当然相信我自己。”

“不过，同样的，我更信你。”

天边似乎是有雷声降下。

轰然一声响过，便又是一道刺眼的电光。

多年又多年后，顾惜朝被傅宗书收为义子那天，傅府设宴，亦是下了场好大的秋雨。可那一日的顾惜朝，却仍是忍不住想到今日的这场攀谈。

茶碗破旧，凝着一层薄薄的尘，汴京城中水汽迷蒙，风卷雨骤，帘帏飒飒作秋声。连带着与他相对而坐的蔺湘兰要诉说的情、诉说的恨、诉说的平生不得志，似乎都在这一夜雨里化为蒲草漂萍，随波殆尽。

顾惜朝早就记不清蔺湘兰都那日说了些什么，只看得到她一双愤然的眼，似是在怪夜雨作祟，天公偏颇，搅了今晚这诉衷肠的好时候。

儿时他与母亲同住时，亦曾遇见过这般细密雨雾，天地陡暗，怒雷挟雨，好似一层层墨色的怒浪滔滔过那一重重的山，那时候顾惜朝睡得总不踏实，半梦半醒间睁开眼，总疑似夜雨声声是梦中江湖风起云涌，惊浪翻复。

而他的母亲总是耐心地为他擦干额头上的汗珠，又在夜里像呢喃一样地低语着说，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然而，他一直等到了后来，他的母亲却在一个隆冬的夜晚出走，再也没有回来过——也许他的母亲病死在为他买来粮食、买来书本的路上，也许母亲抛弃了他。

这一切顾惜朝都不得而知。

好在他成为傅宗书的义子后一跃变成了金尊玉贵的公子，曾经欺他、辱他的人毕恭毕敬唤他顾公子，跟在他身后，像一道道如影随形的尾巴。

他也因此得知许许多多来自密辛，说是密辛，却也算不上。不过是带了些血腥，又带了些绯色的模糊传闻。谁谁谁家的奴婢死了，那家的下人把她拿草席卷好，然后抬了出去扔进了山里，就好像处理了破碎的花，从容而且简单。

没有人关心她是怎么死的。

只有顾惜朝仍是忍不住会想，那些人是否会和他的母亲一般死去。在一个冰冷的寒夜里出走，然后再未归来。

他只是站在那里，闭上眼，却仿佛看见无数具尸体堆叠起来的、腐烂的山，他在其间寻找，却始终找不见属于母亲的草席。

尸山冰冷而没有温度，木然地望着他。顾惜朝更是两手空空，甚至没有力气为他的母亲刨出一座坟冢来。

他站在那里看啊看，等天地间倏然下起大雨。

多年后的顾惜朝，仍旧讨厌每一个雨夜——他以为闯得过杭州的重峦与叠雾，却不想汴京城中尚有一场大雨将他围困。

雨霁初晴过后，汴京城中仍是这亘古不变的良夜与月色，而他不过是天地沧海间的一粟蜉蝣。朝生暮死，不知天地之大。

然而，蔺湘兰却似乎仍是好兴致，抬手敲了敲杯沿，喊他顾大哥，又在一旁说，你看，是秋夜雨。

还没有成为探花郎的顾惜朝在这一刻收回目光，温声应道：“是啊。秋夜雨，秋夜雨，何时住*？”

“我愿扫开万里云，日月光明天尺五*。”

*

“顾惜朝对你的好感变了诶！”

雨停后，顾惜朝亲自送蔺湘兰回了客馆。而一到客馆当中歇下，蔺湘兰就听见系统有一次大呼小叫了起来。她深感无奈地捂了捂耳朵，问道：“变多了、还是变少了？”

“多了多了。”系统连忙给她解释，“好奇怪，你只是和他喝了几杯茶，又聊了几句天，怎么突然之间好感就多了这么多？”

蔺湘兰摇了摇头，把那崭新的书册小心翼翼地摊开，说道：“我哪里知道为什么，就像你说的，我也就是和他喝了几杯茶而已……也许是这个世界里的顾惜朝也并不是纯粹的坏人吧。不过……我倒是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吧，至少我不会太为难。若是人人都像原随云那般坏，那才麻烦呢。”

系统想到她在上一个任务里的表现，不由得笑了一声。毕竟上一个任务她一开始还好好的，等到见了被毁了眼睛的东三娘，她甚至都隐隐动起了杀意。

不对、何止是隐隐，她可是抱着和原随云一起死的念头跳了海的。等到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后，她更是对着那个达到了D的结局，夹枪带棒地跟系统吵了一架，说武林中的狗熊英雄她不管，可谁让原随云非要牵累到无辜的普通人。

好好好，不愧是她。

系统这样想着，又问道：“那连云寨的事情，你要不要管啊？”

这时候的蔺湘兰已经摊开了书册，斩钉截铁地撂下一个字来：“要。”

“那毁诺诚呢？”

“管。”

“那……”

“管管管、我都管！你真的很烦诶！”蔺湘兰猛地拍了一把桌案，“我要学习啦、别烦我了！”

系统“啧”了一声。

“哈、行啦行啦。不烦你。”

“好好学习吧，大状元。”

*秋夜雨，秋夜雨，何时住/我愿扫开万里云，日月光明天尺五：均出自【元】王冕《秋夜雨》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晚上有感而发小崩一溃…我最后悔的两次写作，一次是为了申请签约穷尽辞藻在写出了崔有仪之后，又为了将她的故事变得苍白和乏味，另一次就是现在为了参加活动而创造出这个叫蔺湘兰的女孩子，我甚至没来得及赋予她灵魂的色彩就驱使着她前进，让她去在一个又一个世界里马不停蹄奔赴到任务的终点。

唉我发誓这两个故事写完之后我就再也不要只为了完成任务就把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丢到这个世界上来了，我绝对不能再允许自己给我的角色填满流水线里的棉花，缝纫上蹩脚的、松懈的针脚…让她随随便便就扔进批发市场的集装箱里。

痛、太痛了。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