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婴眼眶赤红，周身亮起耀眼红光，恐怖的杀戮之气一点点吞噬着谢嫤的戾气，南柯渡给谢婴的那缕真气此时凝聚在谢婴掌心，竟逐渐化为一柄长剑。
谢嫤望见长剑忽然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事物，幻化出的面容竟直接扭曲起来，声音颤抖着说：“惢惢快停下！——”
可谢婴却如同入魔一般听不清任何声音，血色碎片此刻从谢婴识海中飘出，吸附在了那柄虚幻的长剑之上，竟让那长剑的一部分变得凝实。
谢嫤清楚记得，十三年前内海大坝，她的惢惢是如何力挽狂澜，救下了长宁残部。
也知晓谢婴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阿姊，我这便替你斩断戾气。”
长剑高高举起，对准了阵法中央，千钧一发之际，谢婴耳边听到熟悉的铃铛声，眼角闪过雪青色的衣摆，再一晃神间，便望见那如玉的少年额间一点朱砂。
少年瞧见谢婴失控的模样眉头微蹙，手指翻飞不断施法，浅蓝色的光芒萦绕在他身侧，极致的冰灵根赋予他超出寻常修士的天赋。
他摒弃了一切伪装恢复成完整的顾昭，缓缓伸手，轻点谢婴的眉心。
“谢婴，醒来。”
如骨灵每次唤醒谢婴一般，他的声音充满了穿透力，直击谢婴识海深处。
女孩如触电般惊醒，再一抬眼，血色长剑已消失不见，只看见少年覆着薄汗的脸庞。
“昭昭？……”一时间，谢婴竟没能反应过来，顾昭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她焦急地转身，却看见阿姊褪去幻化的面皮，用那一具枯骨与谢婴遥遥相望。
谢婴脑海一片空白，她不知为何自己会忽然失控，只知道长剑即将出鞘的一瞬间，无数声音在她耳边呐喊，叫她拔剑斩除戾气，再吸为己用。
顾昭见谢婴恢复神智亦是松了口气，他走上前道：“姐姐，你的法子固然有用，可就算破了法阵、除了戾气又能如何？谢嫤姐姐的残魂已然无法步入往生了。”
谢婴苦笑着捂住脸，“那我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阿姊被困在这灭魂咒中一点点魂飞魄散吗？”
顾昭默了默，冲着谢嫤的方向行了一礼，道：“在下顾昭，是谢婴姐姐的至交好友，若谢嫤阿姊愿冒险一试，倒还有个法子。”
“请讲。”谢嫤答道。
“炼化残魂，化为相弘。”
相弘鸟又名伤魂鸟，乃死于非命之人魂魄所化，若厉鬼借修士之力散魄重聚，亦有机会斩除戾气，化为相弘。
谢婴熟知这一切，可她犹豫间，谢嫤已然点头同意：“我愿意一试。”
她的惢惢甘愿用十三年前那拼上性命的一招来救她，她又怎能不勇敢一次？
顾昭熟练地捏诀，谢婴细细看去，竟是招魂令，她忽然想到谢嫤先前所言，十年前她与纪洪宇共赴往生之时，便是被招魂令强行召回，而后被炼化成厉鬼封印在此处，直到察觉谢婴魂魄的气息方才苏醒神智。
可十年前顾昭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又怎么可能会此等法术？害了阿姊的人断然不会是他。
可他为何对这晦涩难懂的法术如此熟稔，谢婴忽然间意识到什么，面色顿时古怪起来。
随着冰蓝色的真气自顾昭指尖飞出，如涓涓溪流一般卷上谢嫤的身躯，顾昭勉强召回了一些尚未迷失在往生路上的魂魄碎片，将谢嫤的魂魄凝聚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光点。
随着法术的深入，谢嫤只觉魂魄被一点点撕裂粉碎，又如泥土一般混合在一起重新捏造，如此几番已是痛得意识模糊，她感受到谢婴的气息在她身侧环绕，通体痛楚都被一点点缓解，最终在一声声“阿姊”的呼唤中再次睁开了眼。
“阿姊？”
看见谢嫤睁眼的一瞬，谢婴眼泪直往下掉。
此时谢婴与谢嫤已身处听风阁中，谢嫤蜷缩在谢婴的梨花木架子床上。
“阿姊……你终于醒了！”
谢婴伸手握住谢嫤的身子，谢嫤此时化形成一只七彩小鸡的模样，身躯渺小到只能蜷缩在谢婴的掌心，她歪过脑袋查看了一番，发出唧唧声。
谢婴正疑惑着，只见顾昭掀起月门上的珠帘，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与谢婴对视的那一眼，后者竟不自觉撇开了头。
顾昭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昭公子，我唤阿姊，她怎么没有反应？”谢婴忧心忡忡地望着相弘鸟，顾昭蹲下身子摸了摸谢婴的头。
“别担心，谢嫤阿姊化形时因魂魄受损，我融了一丝真气在她体内温养魂魄，因此现下神智被封，还不能彻底苏醒。”
谢婴叹了口气，一夜未合眼的她此刻终于定下心来，阿姊的命好歹是保住了，天道不公，叫阿姊平白遭受这许多磨难，还将食梦兽母子化为凶残的食魂怪。
若早知如此，谢婴定不会杀死它们，而是想办法剔除他们的戾气。
如今说什么都已是迟了，幸好食魂怪母子死后魂魄得了度化，但愿来世做个好人。
谢婴眼神一颤道：“所以韩九歌先天不足也是因为魂魄不全吗？”
顾昭目光灼灼道：“先前，我本不知韩九歌的真实身份，我能找到你，是因为这个。”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捏紧成拳，“我曾亲眼看见自己身体残缺，知道姐姐曾经做过什么，让我恢复原样，后来才知，代价竟是姐姐割裂魂魄。”
“姐姐不是想知道，你如何转世成韩九歌的么？”
“十五年前兰芝峡谷，姐姐用一魂一魄挽救了我的性命，那一魂一魄机缘巧合下转世投胎，成了韩九歌，在你彻底身死道消后，魂魄不全难以度化，于是，我花了些心思，找到了那转世的躯壳，再将姐姐的其余魂魄引入韩九歌的身体，复原如初。”
“姐姐，当初我来到你身边，次次叫你身陷险境，是为了刺激魂魄苏醒，而后我迟迟不与你相认，是我怕说得太多，你反倒不信了。”
谢婴看破不点破，这臭小子分明是想看看自己到底何时能记起他来。
不过他话里说得轻巧，可谢婴心里清楚，这些年顾昭定是付出了很多心血，才叫她能带着前世的记忆转世。
她起身冲着顾昭深深行了一礼，道：“谢昭公子救下阿姊，谢婴感激不尽！”
顾昭托住她的胳膊笑道：“‘昭公子’？怎得这般生疏，姐姐昨夜亲我时可不是这么唤我的。”
谢婴面色一囧，一张俏脸顷刻间浮上红云，她从顾昭手里端过药碗，喂到相弘的嘴边，这只相弘鸟与谢嫤一般，性格乖顺，如此苦药竟能安安静静地喝下去。
顾昭见谢婴不言语，凑过脑袋又问：“姐姐不会不想负责吧？”
谢婴只觉得靠近顾昭的半边脸被火灼烧了一般炙热，从未在感情上开窍的她此刻心里满是慌张，她结巴着说道：“公子在说什么，九歌不明白。”
“好好好，姐姐果真是想赖账了，幸好我存了影像石……”顾昭斜倚在床榻下，一只胳膊支着脑袋望向谢婴，另一只手从胸口掏出了一颗洁白如玉的石牌来。
顾昭对谢婴十分了解，知道她一身反骨且记性差，便早早备了影像石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顾昭往影像石里注入了一丝真气，只见白雾缭绕间屋子上方虚空之处竟浮现出两个人影来。
在影像石的记录里，顾昭面色青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摇摇欲坠间谢婴轻轻抱住他跪坐在地上，两人紧紧相拥不知说了些什么，继而谢婴捧起顾昭的脸深深吻了过去。
“顾昭！——”谢婴恼羞成怒。
“姐姐现在不唤我‘昭公子’了？”顾昭微微挑眉。
谢婴忽然很想念那个装得柔弱不能自理的赘婿漱玉，至少他乖巧听话。
——
城东破庙。
谢嫤的魂魄缩成一只鸟儿，蜷缩在谢婴的掌心，满屋子的凶煞戾气随着谢嫤气息的消失也跟着溃散，阻拦韩攸肃的门板顷刻间被踹得粉碎，谢婴第一次看见韩攸肃如此失态。
他失魂落魄地跑进来，甚至无视了一旁的顾昭，将谢婴揉进怀里，声音颤抖着说：“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他喘着粗气，眼里竟隐隐有几分泪色。
顾昭瞧见他将谢婴重重抱在怀里本是眉头微蹙，可看见他赤红的双眼下滚滚热泪，又不自觉垂下了眼帘。
顾昭悄悄缩了身子，化为漱玉的模样，冲着韩攸肃行了一礼，韩攸肃这才注意到他来，微微颔首，而后命人将破庙的符咒清除干净。
回了听风阁，谢婴将南柯与相弘从袖子中掏出，如今可倒好，她这双袖子一边放了一个，也算公允。
“阿姊如今已化形成功，却陷入昏迷，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顾昭沉声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方才我在注入真气辅助厉鬼化形之时发现，谢嫤阿姊并不需要我的真气相助，她之所以能化为相弘，其根本原因是她本就死于非命，可当年是她一杯毒酒杀死纪洪宇后自尽，本不该是死于非命才对。”
谢婴捏紧了拳头，道：“定是那纪洪宇早已洞察这一切，害死了阿姊，如今他倒还成了雍西军的将领，我不在的这三年竟让他占了我的封地。”
顾昭又说：“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第二件事了。”
在顾昭的诉说下，谢婴这才知晓当下的局势。
明是四子夺嫡，实则通通在九州帝的掌控下一步步蚕食地方兵将，将九州天下兵权一统。
当年谢婴自戕，身后有三军未能妥善安置，从顾昭那儿得知，长宁军除去叛向鹤临的那一脉外，其余人一夜之间消失在梁州边境，紧跟着消失的还有驻守在梁州的谢家军旧部——当时的梁州护城军。
因此鹤临驻守之处才会是雍西军的一脉分支，若谢家军消失一事让与梁州边境接壤的西域四国知晓，定会蠢蠢欲动。
云麾军与明威军虽与谢婴相伴时间最长，但亲信早已被提拔至雍西的地方军——长宁军中，这两支军队也是直属陛下调令，谢婴死后陛下将其或分或合，并入了其他的地方军。
“身为谢婴时，我空有一身功夫却无御下的本领，死得憋屈，如今再来，定要向负我、欺我之人一一讨回。”
顾昭听到此处忽然眼眸一暗，眼底里不经意流露出几分浓烈的占有欲来，他沉声说：“姐姐身死，错全在我，这一回，我不会再离开姐姐半步。”
谢婴正疑惑为何自己自戕会叫顾昭怨上他自己，可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抬眼便看见顾昭面色如纸，嘴角也溢出血来。
他揪着衣领跪倒在地，一副十分痛苦的模样，谢婴顿时吓坏了，一个健步冲上去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昭昭，你怎么了？！”
谢婴手足无措地抚摸顾昭的脸，望着他意识模糊的模样吓得小脸一白。
顾昭像是喘不过气一般，结结巴巴说道：“姐姐……昭昭方才……透支了真气，此时……此时胸口拥堵，喘不过气来……”
“那我该怎么做……”谢婴急得快哭了，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顾昭嘴唇颤抖，说：“既失了真气，姐姐渡一口给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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