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郑泠守着魏缙吃这碗长寿面，自己也留下来陪他一起吃早餐。

于两人而言，这样的共进早餐，实属罕见。

双方食不言，心怀各异，静静用餐。

从前他要赶早朝，早上都是匆匆用餐就出了府，仔细想想，并未与她一起吃过早餐。

现在这样，很是难得。

魏缙沉浸在这温馨的时刻，不忍出声打扰。

郑泠则是在想，等会儿找个什么理由，在这里多待会儿，才能让他习惯自己出现在这里，乃至以后每天都能来此，而合情合理，毫不突兀。

她偶尔抬头看他，间或用余光看四周。

后者接收到她时不时的目光，吃完了最后一截面条，问她：“我脸上有脏东西？”

突然被问，她有些做贼般的心虚，差点咬到舌头：“没有。”

他狐疑：“是吗，那你总看我做什么？

郑泠敛眉，看见他面前吃光了的碗，遂含笑接话：“看你有没有一口气吃完这碗长寿面，都说长寿面不能断，这样才会大吉大利。”

听得这话，魏缙一笑，夹了一个胡饼放在她汤碗中：“现在吃完了，你可以放下心，好好吃你的了。”

“别……”她已经来不及阻止，秀气的黛眉微微一皱，“我吃不下了。”

桌上一碟胡饼，她刚才只撕下了半个就汤吃，这就饱了……

怪不得，之前夜里，他总觉得她的腰腹，有些过分的细，两掌就能整个握拢，他劝道：“多吃点，你有点瘦。”

说到这里，魏缙视线往她身上落去，想看看她是不是又瘦了。

只是她坐在对面，腰身被桌子挡着，目光直视过去，堪堪落在她的胸前。

浅碧色的齐胸襦裙，鼓鼓囊囊，精巧的锁骨之下，勒出了一点浑圆白腻的雪脯。

只一眼，看得他有些热血沸腾，他连忙挪开视线，叮嘱道：“慢慢吃。”

说完，他起身开窗，站在窗前吹了阵风冷静。

外头杨柳依依，荡在风中，像女人柔软的腰肢在摆动。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她在他身下绽放的样子，虽然她瘦，但该有的，也都有。

*

郑泠对着碗中，被汤泡着又大了一圈的胡饼，眉头皱的像打了结。

她看了看饼，余光看了看旁边那幅半收起来的舆图，又扭头看了看负手站在窗前的魏缙。

这个饼是非吃不可了，那么她也不能辜负了这个条件……

她幼时学画，临摹过很多名家大作，也自主寻过各种合眼缘的景、人、物，照着描摹画下他们的形态。积年累月的，养成了一个极好的特征，凡所见过的书画，都能过目不忘。

郑泠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掀开一角舆图，看着上面的细节，一目十行，飞快地记忆图上的一些路线，城关……

魏缙冷静地差不多了，转身回头，看见郑泠还在细嚼慢咽吃着那块饼。

她撑地差点忍不住吐掉，强行咽下了最后一口，而后同他道了声吃完了，随即连忙起身收拾剩余的食物和餐具，迅速端了出去。

魏缙见她脚步匆匆，几乎是夺门而出，不由莞尔，这是生怕走得慢，等会又被他要求再吃一个吗？

书房一下子空了下来，她的气息被风一吹就散。

好似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想象出来的，令他不由滋生了一丝不舍。

缓了片刻，魏缙才重新落座于书案前，探手打开那幅舆图。

展开之后，却见上面多了一点东西。

他伸出指尖，在朔方郡旁边多出来的污渍处按了按，发现这是一滴油。

是刚才用餐掉上去的？

是什么时候？

是他，还是她？

*

回去之后，郑泠立马反锁门窗，依着脑中记下的细节，提笔在纸上开始画。

天气进入初夏，空气开始炎热，屋内不通风，她热得汗涔涔。

郑泠一边擦额上的汗，一边继续画图。

她从未去过长安以北的关内，那幅图过于精细庞杂，地形地势地貌，都是她不曾见过的，因此记忆起来，就有了难度。

她努力勾画出大致轮廓，完全沉浸在，边忆边画图之中。

“夫人，画裱好了。”直至听到屋外响起落英的声音，她才猛然从中回神抽身。

郑泠定睛一看，一个上午过去，只画了三分之一不到。

她赶紧收起画纸，藏了起来，随后找出一张画了一半山水的其他画纸放在桌面，连忙开窗，散了散墨味，这才开门，让落英进来：“辛苦了，进来给我看看。”

落英一进门，就闻到了浓郁的墨味，“夫人在作画呢？”

郑泠大方承认，“闲来无事，随意画画。”

落英从盒中取出那幅《母子春游图》，展开给郑泠检验。

郑泠看完，满意的点头，收起来放回锦盒之中：“时间刚刚好，正巧赶在午饭之前。”

*

她早上就命人筹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这下能在计划之内带着画卷，于传饭前送到了魏缙的手上：“送你的礼物。”

魏缙接过，展开画卷，见到画中之人，怔忡了片刻。

一刹那，深藏在记忆里的人，跃然纸上，似乎复活了。

他的思绪随着画卷，飘到了很多年前。

在那些东走西顾的年岁里，母亲虽然忙于生计，但总会在闲暇时光里，给足他最好最多的关爱。

从一餐晚饭，到一件她在灯下亲手给他做的衣裳。

从春游踏青，带他放风筝；到夏日乘凉，给他扇扇子；从凉秋叫他添衣，到冷冬围炉念书……凡此种种温情，瞬间融入他的心扉。

郑泠小心观察他的神色，见他神情肃穆，久久不语，补充道：“每个人的诞生，都与母亲息息相关；我知你与母亲感情甚笃，对她日日思念，便尽力画了此图；一来，聊以纪念母亲；二来，望能缓解你的思念。你，看着还可满意？”

听见她柔柔的声音，魏缙停住思绪，对她展颜一笑，“母子温情，你画的很好，我很喜欢。泠娘，谢谢你。”

得到肯定，郑泠也很高兴，“你喜欢就好，之前我还担心，若没有画出母亲的神态，会辱没了她。”

“她若知你心灵手巧，有此心意，同我一样惦念着她，必定很开心。”

饭菜陆续上桌，郑泠给魏缙布菜，眉眼含笑：“等会儿用完餐，陪你去书房挂上这幅画。”

提到书房，魏缙想起了那幅舆图上，莫名出现的那滴油，当下开口问：“为何是挂在书房？”

她不动声色，“这一个月，你都住在那边，大多时候在书房，挂在书房，你抬头就能看见，如此岂不好？”

这个说法无懈可击，魏缙将那滴油暂时撤出脑海，起筷吃菜：“这样也行。”

饭罢，郑泠抱着花卷陪他一同去书房，她将画比了好几处作对比，最终挂在了书桌正对着的的墙壁。

如此，才是真的抬头可见。

挂完画，郑泠很自然地留在书房坐了会儿，从他的书架上找了卷闲书，坐在一旁的竹制长椅上，一手抱着竹夫人，一手翻阅书册。

室内静悄悄的，唯有她翻书的声音。

郑泠看得逐渐困乏，悄声打了个哈欠，眼皮忍不住直打架。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魏缙忽然听得一物坠地的声音。

他闻声看去，只见她不知什么时候躺在长椅上睡着了，手中的书，就这么掉在了地上。

魏缙起身过去，俯身拾起那卷书搁在一旁，见她额上冒着细汗，脸颊也被热气蒸得泛红，像个熟了的水蜜桃，看着诱人至极，令人爱不释手。

他抬手在她额间擦汗，忍不住低头，轻轻吻在她唇上。

身上压了重量，郑泠闷声哼哼。

他没忘记谢事先的医嘱，只得意犹未尽地离开她的唇。

只这一会儿，她额上又起了一层薄汗。

魏缙知道，她是极畏热的。

那年夏天，在护国寺的时候。

有天午间很是炎热，他午睡不着，便转去后山纳凉，无意间撞见她在后山的清溪，脱了鞋袜，光着脚浸在水中。

少女着水蓝轻衫，光脚踩在水中，轻盈似凌波仙子。

光洁的白足，在波光凌凌的水里，白到反光，脚趾似珍珠一样圆润光泽。一瞬令他失神，忘记了什么‘非礼勿视’的礼教。

待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发现了他，红着脸慌慌张张从水中起身，藏到岸边的柳树之后，羞恼地轻斥他：“转身，不许看！”

那一次意外之后，不知是气还是羞，她冷脸好几天，都不理他。

画壁画的时候，也不交流。

直至后来，她失足，险些从脚手架上掉下去，被他拦腰拉着，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吓得花容失色，他喊了她几次，她才回神，开口就是倨傲地撤销他之前无礼的罪证：“念在你方才救了我，之前的事我不予计较，你趁早把那一幕给我忘得一干二净。”

他口上应是，但心里却在想：那一幕不知为何，总是出现在他的睡梦中，已然深刻入脑，忘记是不可能忘记的了。

后来他离开护国寺，离开长安后才知道，为何总是想起那一幕，为何对她念念不忘。

不过是，情不知所起。

往昔如昨，历历在目。

魏缙寻了把扇子，坐在郑泠身旁，给她扇风。

得了凉风，她的睡姿便朝着风源处倾斜，不一会儿，整个人都快贴在他的身上。

他无声笑了笑，一手揽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一手继续摇扇。

大抵是瞌睡也会传染，摇扇的人不知何时拥着怀中的人，合眼睡去。

扇风骤停，郑泠感觉有些热，睁眼醒来的时候，就见到自己竟然躺在魏缙怀中。

她有些惊讶，动了一下想起身。

但她的动静，令抱着她的人，勒臂抱紧了她，执扇的手，也继续扇着风。

她听见头上响起的声音：“再陪我睡会吧，泠娘。”

竹夫人：古代纳凉的竹制器具，用竹篾编制的镂空长条形抱枕，感兴趣的，可以找度娘看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