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览星以为那是幻觉,那段时间,他一直能从周围听见一些……耳朵听不到的声音。
览星陈述这段洞穴里的碎片过往,语气不再客观冷漠。
悬川吞了口干燥的空气,哑声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醒的?”直感者的觉醒
“杀死螳螂的时候,我,我仿佛触摸到了它的恐惧。”览星这样形容那些差点被他归纳为幻想的记忆。
事实证明,它不是,它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偶然事件。
他们在找第一次蝉的任务中,遇见一只身上爬满白色斑点的枯叶色蚂蚁,它如人般双脚直立而行,身后拖有一根又细又长的、头部似花的长柄,那玩意的根部自后背出发,耀武扬威地挺起,像是蝎子挺起的尾刺。
它似乎有自己的意识,览星未曾设防,被声东击西,暴露未曾防备的后背,在脊背处破开一道长而深的口子。
“我醒来后,除了衣服有破损,证明之前发生的并非幻觉,但身上实实在在没有任何疼痛和伤口。”至今想起,都像是一场梦。
……但,它不是,因为梦里的一切与现实分毫不差。
梦里,览星变成小孩,从白色研究所出发,在雨林里一路前行。
现实,尽管在那之后,他才知道,雨林天坑里矗立的白色研究所,正是从圜土进入洞穴的入口。
更重要的是,览星确定,那似乎不是自己的视角。
他看见的……是别人的视角,那个人与他走过同样的路,吃过同样的果实,还认识一个叫做“艾尔”的男人。
览星记得他说——“‘我还不想离开,览星,你不是想去找艾尔叔叔吗,我们换一换,好吗?’”
他认识艾尔。
那么……对方很有可能就是自己认识的人。
奥拉。
这个陌生的名字牵扯着层层蛛丝灰尘,在这个夜晚,被拉扯出回忆,他们想起那天——
悬川第一次去到外城。
将览星从医院送回家时,巷口出现一个叼着烟拎着酒瓶,毫不在意死活地拦下悬川的车,还称呼悬川为“恶毒小鬼钓的内城凯子”的酒鬼闲汉。
悬川想起来他把口中的“儿子”随意地诟病,一盘关心吵成了消化不良的呕吐物,他一边打酒嗝一边说——“奥拉那小子是不是栽了?怎么还不回来?”
“三天了,该不会死了吧!”
……
事实如迎面而来的巨锤,猛然袭击上他们认知,可惜,没有什么震天的回响。
“‘神会派出祂的使者拯救迷路的羔羊。’”安静中,览星突然开口,好比一把金属刀刮在粗糙的地上,刮起一阵寒凉的风,悬川限时一愣,随后,他感觉自己的嘴唇不由自主地一张一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接着览星的话,说:
“‘虫是迷路的亡灵,他们渴念活人的身体,他们还想回到人类的躯体中,所以他们宁愿葬身于电网高墙,也试图进入墙内。’”
这是他们在域内门前看热闹听来的“神谕”。
神神叨叨的神棍,窝着手心,问四周的看客索取他们能给予之物。
本该只是一场热闹,但他们现在不敢这样想了。
那个叫做伊顿·格林威尔的老头或许没说错。
虫不是虫,虫是迷路的亡灵。
而他们现在面前的人,也不是人,更准确说,他不再是个完整的人。
它们过去是人,是完完整整的人。
他们后来,变成了虫。
“所以,那两只螳螂看到车的时候会那么激动……”悬川喃喃道。
因为,他们以为,车,是来接他们回家的。
他们想回家。
所以他们如此“中意”那辆车,并非是他们一开始猜测的发情期。
*
西区的夜晚,酒店像是一个填不满的嘴,牙缝里漏出无数灯光,吞吞吐吐,迎来送往。
悬川与览星将那少年置于床上,他们靠在窗边,面对面,陷入了沉默。
突然,床上发生剧烈响动,他们走至床边,见那少年牙根咬紧,脑袋如一颗石头,被无形的巨臂抡起,毫无痛觉地锤上床头柜子的尖角上,在他撞击第二次之情,悬川伸手捂住柜子的尖锐处,览星拽住他的颈脖与肩膀,可他看着瘦弱,实则力气达到惊人,览星站在床边险些被他挣脱,他拧起眉,跨上床,抓住少年不依不饶的双手,腿压着腿,让他像是被砍了四肢的乌龟,只能左右徒劳腰摆脑袋。
尽管如此,他依旧不肯罢休,双眼紧闭,嘴里发出低低的咒骂声。
从后怕中回神,悬川收回手,他感觉手心里有些异常的痛感,方才扑得太急,手心被尖角挫伤,尔后,他感到脸颊有些濡湿,像是一滴雨,室内又怎会下雨?他用手抹去,搁在眼底,却见到指尖上,赫然是一团白色的黏液。
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整个房间都挂满了那种如丝般的白色液体,悬川错愕地看向身边,更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大股丝状黏液从那少年的身体里钻出,压制他的览星首当其冲,像是被蛛网黏住的飞虫,无法挣脱。
悬川伸长胳膊就想要将览星从中拽出,仓卒之际,他看见身体内的某个不属于他的东西一动,是览星断在他身体内的一截精神力。
它无法说话,但悬川却懂了它的意思。
他停下动作,站在床边,将仓促的呼吸纳入喉咙,压得不再急促。
冷静下来,他不能也被黏住。
悬川前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滚入眼睛里,刺痛密密麻麻地钻来,他半眯着眼,用没有流血的手擦拭过,尔后,他感受到身体内部的那团小触手蹦了几下,他轻轻释放自己的神经与其接触,在连接的那一刻,身体发猛然震颤,他膝盖一软,磕碰到床沿,制造一声响动。
“悬川,你受伤了吗?”紧随痛感之后,是览星的声音从脑中响起,他着急地问:“疼吗?”
好奇怪,览星自己不得自由,被关在那团黏液中,仿佛是死了,而在精神相连的第一瞬间,他不去关心自己如何,竟然是问悬川蹭破皮会不会疼。
真殷勤啊。
他是不是对你意有所图?
阴恻恻的对话自然而然地响起,从心中起,是他的真心话。
悬川错愕地怔住,他张了张嘴,试图从自己的声音里找到与之相悖之处,他不承认这种念头来自于自己,他恨不得甩掉这略带不屑与讽刺的念头,因为他竟不知道自己会如此恶毒且小人之心,随后,他又听见览星紧张地说:“悬川哥,你快点包扎伤口,别被感染了。”
细细密密的愧疚感如乌云拢来,悬川被盖在歉疚的阴霾下,僵硬地调用语言系统,回道:“我没事。”
“那好吧。”览星还放心不下,但眼下的问题是自己还在小真菌蚋的黏液中,简直恶心得要死,他关闭了自己的感官,如蒙大赦般道:“悬川哥,玄关柜上的应急包里有打火机……”
对,用火烧。
悬川迟钝地迈开腿,第一天走路似的,两腿各有注意,他重重地跌倒在地。
“悬川!你怎么了?”
“……”悬川脑袋一片昏沉,他甩甩头,没用,眼前景象重叠,光影被□□袭击般散乱,他拼尽力气起身,做不到,手脚失去感知,览星急切的声音渐行渐远,他想回复览星,可无论如何都无法组织语言。
……
“我看你也没多想活下去哎,把身体让给我呗。”一道甜腻的声音在寂静中飘来,蓝色荧光绕着悬川打转,用鼻子嗅了嗅他,满足地又羡慕说:“你闻起来好香啊,是用了什么新技术吗?”
悬川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他也说不出话。
“放弃抵抗吧,你这个身体我真的很喜欢,你让给我嘛。”那个甜腻得令人反胃的声音不停地说着,见悬川不同意,他瘪瘪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我跟你做交换,我把我之前的身体给你,尽管他只剩十分钟了,但是他那么好看,虽然你也很好看,但很划来的哦。”
悬川脑袋嗡嗡响成一锅粥,还是他怎么都关不掉的那种噪音。
“难道你觉得这样死掉很丢人?不会啦,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而且,别人是不会知道你死掉的哦。”
蓝色荧光在眼里一闪一闪,十分得意。
悬川看了几秒,忽然,他手上不知道哪里的蛮力,使得手臂的筋肉痉挛地抽动,他抬起手,攥住自己的颈脖,窒息感漫来,果然,对方发出一声尖叫:“不要对我的容器动手!”
“你真是疯子!”他厉声尖叫道:“你就掐吧,我不相信还有人能把自己掐死。”
须臾间,所有声音都没有了,不知是氧气越来越少,还是对方终于闭了嘴。
他睁开眼,看见览星撕开身上的黏液站起来,手上捏着两只眼熟但依然变形的瓶子。
“啊,”览星顺着他的目光,举起手上一滴不剩的瓶子,想了想,才解释道:“似乎是药瓶无意中被挤压破裂,里面的液体流出来,让黏液失活了。”
太荒诞了,他们一坐一躺,忍不住笑了出声。
览星放下手里的药瓶,准备说什么的时候,身后铺来一片莹莹的光。
来自床铺上的少年。
他还在昏睡,侧身蜷缩着身躯,荧光如同一双羽翼从身后展开,刹那间,他□□的皮肤上似结痂般剥离,一块块跌入空气,点亮一小块空间,最后湮灭于无形。
而床上,除了视觉中一点荧光残余,再无其他痕迹。
*
“看来,咱们的联邦特派员已经跟咱们的礼物打过照面了。”
启明像是蛰伏黑暗的蛇,猩红的蛇信子嘶嘶的从薄嘴唇里探出,他搁下望远镜,瞥了眼身后不停颤抖的男孩,不耐地皱了下眉,旋即,那男孩抖动得幅度越来越大,细碎的□□从口中泄出,与屋外的风中应和着。
屋内暖意连绵,他索然无趣地将视线挪开,再度举起望远镜,往正对面的酒店看去。
窗户掩蔽,倒是有点警惕心。
过了一会,他眯上眼,似乎睡了一觉那么长,但又可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感觉后背如滚水过身,他猛然从座椅上站起,嘴里粗粗喘着气,手胡乱地空气里抓了抓,原本放着望远镜的托盘不知为何空了,同时,身后床铺不知何时没了人,而这些他通通不知道,紧接着,他摸到了一双冰凉的手。
是闻诵。
启明转过头,带有微微怒意的视线碰上他的眼睛,闻诵略微瑟缩,他低下头,另一只手往前抬高,眼见他手中之物快要抬到自己的眼皮底下,启明才好笑地收到他一句小声怯懦的:“给你。”
启明不喜他这般,甩开手,捏过望远镜,举至眼前往外看,那扇窗户灯光熄灭,无任何动静。
良久后,他的鼻腔中发出一声笑:“真是可惜。”
楼底——
览星和悬川站在路灯下,微微扬起头,路灯照亮的小块空间,能瞧见雪打着旋飞落。
……明明都快开春了。
而他们并不知,在某处喧闹的窗口,有个涂满剧毒的目光刮过他们的皮肉。
他这个人有些阴晴不定,刚刚甩开闻诵的手,现在又牵起置入手心,至若珍宝般放在唇边亲吻,他一把将其搂入怀中,举起酒杯,殷红的酒液因惯性荡在杯壁上,他凝视着地面的那团灯光,轻轻将酒液倒入闻诵微张的唇里,说道:“敬联邦。”
*
第二日,在览星与悬川在西区租住的房内,有信使敲门,是一封邀请函。
潦草几笔地址时间,还有一个花里胡哨的签名——
启明。
“讨债的来了。”览星将信笺放到桌上,净了手,继续给悬川包扎。
“我只知道西区有着最大的人口流动问题和买卖市场,却不想,这会长大人事事躬身。”悬川手背被览星托在手心里,他看着眼前人认真低垂的眼睫,又说:“我陪你去。”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和,与览星认识的悬川有点不太一样。
“悬川。”览星突然喊了他的名字,他紧紧盯着悬川的反应,生怕遗漏什么似的。
而悬川只弯起眉眼,耐心地询问:“怎么啦?”
“昨晚,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他不肯放下心,昨晚尽管有惊无险,览星却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是他没有注意到的,因此在担忧。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悬川揉揉览星脑袋,乱糟糟的,像是炸了毛的长尾山雀,悬川压制住心中的柔软,还有眼中满溢的笑意,温声说:“真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