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7年的览星,十五岁,无论是对这个世界,还是对悬川,都是一无所知。他们第一次见面,览星就告诉悬川,他不希望内城公子哥用玩弄的口吻,喊他——
星星。
因为这是只有他最亲的人才能呼唤他的,除此之外的任何人,从他们轻薄的嘴唇里蹦出来,都是在刻意捉弄自己。
好像是在说,你又不是个小孩了,还要别人这么喊你,真不害臊。
又像是在说,艾尔死了,再也没有人这样喊你了。
无论是偏见,还是误会,他对悬川的第一印象,向来都是那几个标签。
内城的公子哥,生来有爹妈,高他一等,视他们外城如牲畜。
览星压根没想过他们的关系会超出这个界限。
这不怪他,所有外城人都是这样想,他们吃着鲜红的果子,失去来时的记忆,把自己当做一个洞穴人来到外城城门时,这一观念,就如落入腹中的果实,根深蒂固地存在他们心中了。
览星看向悬川的目光,从心底开始,每一个环节,都埋着两个大而醒目的词——提防与利用。
那又是什么时候,他把这两个词抛之脑后了呢?
又是什么时候,他对悬川的情感,变成想要占用、独有,像是酒一般发酵变质了呢?
又是什么时候,他变得开始想要依靠别人,甚至敢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他曾不屑一顾的东西。
细若游丝不可琢磨的……情感关系。
*
悬川看着他,白得耀眼的光下,览星惨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浑身上下只套了一件无袖连体白色长袍,因着悬川的呼唤,他缓慢地爬起身,动作间,隐约看见腿上交错的淤青,他站起来,脚步小心地迈出去,一对碧蓝色的眼睛睁得很大,而只瞧得见一片黑暗,悬川不出声时,他无法判断方向,只能不安地四面张望,期许自己能突然恢复光明一般。
……览星看不见了。
下一步,他还会失去什么?
悬川不敢想。
隔着铁杆,他想碰一碰览星,抓住览星慌乱无错的手,让他不要再找错了。可突然间,悬川发觉自己难以开口,喉口如被什么堵塞般,发不出半个音调,悬川唯恐惊扰他,只是拿眼睛把他细细望着。
“悬川?”览星嗓音迟缓而低哑,他伸长手,往四周探去,却扑了个空。
捉不到人,览星有些急切,他声音仓促,低低唤道:“你在哪?”
悬川看着他,这时,听他沙哑的声音,犹如锯子刮过自己的心,将数日的忧虑粉碎,化成心疼下的齑粉,所有他在沉默中藏于内心的思想,毫无羁绊地冲了出来。
“我们不要真相了。”
悬川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在哭。
览星乱挥动的手一顿,此时,他也不顾自己现在还在装可怜,不管自己应该继续表现出几分脆弱而讨要悬川的心疼。
他心中的一切杂念都荡然无存,他顺着悬川的声音,准确来到悬川所在方向。
他伸出手,隔着冰冷的铁栏杆,手指小心地摸上了悬川的脸颊,指尖干燥,但是他还是说:“……悬川,你不要哭。”
“览星,”悬川的声音因惊恐与担忧变得颤抖,像是随时要破裂的堤坝,倾泻出晶莹恐惧的泪水,“我们走吧。”
览星看不见,却能触碰到这因他改变的情绪。
尽管身上很痛,但是览星依旧病态地想提起嘴角。
好开心。
悬川这样担忧在乎他。
览星的指尖微微颤抖,他低下头,他脸上的表情被掩藏得很好。
好开心啊。
仿佛在这些日子变成令他愉快的回忆。
悬川来之前,他醒来之后。
喉管溢满火燎的枯燥,失去视觉后,其余感官摆在更明显的位置,疼痛制造的汗从额角滑落,他才意识到,自己许久没有进水了。
自己是不是会死?
干枯的草茎,漫天的黄沙,一掰就碎的树枝。
他联想了很多东西。
恐惧,是洞穴的恐惧,被囚禁的恐惧,无知的恐惧。
他其实没那么快活,因为悬川来了,他才意识到这件事。
他其实很害怕,但现在,因为悬川来了。
他又没那么害怕了。
他看不见,嘴唇抿着,眼睛空洞无物,仿若橱窗里没人要的娃娃。
悬川看着笼子里的览星,捏了捏览星的手,飞快取出伊顿交给他的钥匙,插入锁内,顺利打开门。
随着吱呀一声,览星像是失去判断能力一般,突然说:“你要救我出去?”
“……你不想走?”悬川皱着眉,问他。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太开心了。
我也有人救呢。
*
从地下来到地面一层时,斯洛特再度出现,他之前被览星恶心坏了,不想再看他们是如何“久别重逢”,愤而离开后,但走到一半,见到外面的动静,又匆匆折了回来,拦住他们,气喘吁吁地说道:“你们暂时不能出去,门口来了一群军人。”
斯洛特着急地看向悬川:“似乎还是海军的人。”
伊顿·格兰维尔走在后面,听此,适时开口:“先去避一避吧。”
培育基地的门不多,不会被检查的门前有拦路虎,他们只好先避一避,随着伊顿,他们来到一条长长的走廊,
——悬川不久前在门外看见过。
伊顿对这里显然十分熟悉,他在门口简单地观察几眼,便说:“这间房间今天不会用到,你们进去吧。”
他们来到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
伊顿让他们待在里面,等待门口的人离开,就带他们走。
真是漆黑一片,仿佛一下子从正午坠落至子夜,神经紧绷下,连周围的呼吸声都变得响而热烈。
悬川把览星的手抓在手心,力度很大。
览星用手指轻轻挠了下悬川的手心,讨好道:“你累不累呀。”
“不累。”悬川握住他动乱的手指,说。
眼前的黑暗如此近在眼前,悬川心中忍不住地想,览星眼前景色,是不是就是现在这样。
黑暗而空洞,充斥迷茫和绝望。
览星浑然不觉得,此时的他们应该要紧张一些才符合氛围,他像是一个不太正常的人,为他与悬川躲进一间密闭的屋子感到一丝兴奋,玩闹似的,他还在说:“悬川哥,周围是什么样的呀,你能描述给我听吗?”
他太放松了,完全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悬川心中莫名涌出一股恼火:“为什么不自己看?”悬川明知故问,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戳人心窝子,自己难道不会痛吗?
览星傻兮兮的,真的不疼,还混不在意道:“我看不见了呀,悬川哥,我看不见啦。”
悬川硬下心肠:“这不是你……”自求的吗?
话说一般,门被突然推开——
一个小姑娘哒哒走进来,对门外欢快地说:“艾拉,这个房间没有人,我们到这里来。”
是那个叫莉莉的小姑娘,悬川记得她,她误把自己当做了精神力检测官。
外面那位叫艾拉的小姑娘似乎还有犹疑,支支吾吾地不回应。
与他们只有几米距离,他们继而听见她对门外宽慰道:“我就在这里,你不用害怕。”
真的很近,只要小姑娘多走几步,就能撞到他们。
悬川感觉到览星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很是紧张。
他安慰性质地搂住览星的肩膀,全然不顾自己刚硬下来的心肠该做如何感想。
“老师说了,只要我们通过检测,就什么都不会害怕了。”莉莉语气认真地说。
这话比较实在,门外的小姑娘终于出声,问道:“那我也不会怕黑了?”
“对,你也不会怕黑了!”莉莉说:“只要检测完毕,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们跟莉莉一起,又等了一会,可惜,门外的孩子最终还是没有走进来。
时间不早了,他们听见门内的孩子,也就是莉莉,她叹了口气,她走出去,说:“我们快去检测吧艾拉。”
那两个孩子噔噔噔地跑远了,留下这一屋子的黑暗和两个各怀心思的成年人。
悬川吞了口唾沫,他感觉到自己心脏正剧烈跳动着,他感觉自己糊涂了,这到底是检测,还是医疗啊。
览星也明白过来,他像是一只金丝雀被养在苍白的牢笼里,却没想到,头顶就是域内培养孩子的基地。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还有如此殊荣,与被联邦认可、被联邦视作未来的孩子们一起,一同被……培育。
他一个不被联邦认可的直感者,竟然会与这群联邦口中的未来待在一起。
不怕他玷污他们吗?
*
过了没多久,斯洛特就敲敲门,示意他们出来。
不愧是总管眼底的大红人,有斯洛特和伊顿的车辆,奥维德见了都忍不住想要敬个礼欢送一下。
顺利离开中心城,斯洛特在一处隐蔽的巷子停下,那附近有一辆给他们安排好的车,不会被追查。
临分别是,伊顿突然说:“孩子,你能答应我,如果你们赢了,能……不要毁灭虫子吗?”
这个问题太奇怪了,他们一时没在意这个“孩子”到底是在喊谁。
“……为什么?”览星最先开口,他问道:“因为他们是神的使者?”
“不,你答应我就好。”
“抱歉,”览星靠在悬川身上,方才,斯洛特那家伙把他塞进了后备箱,本就没太多力气,现在更是浑身虚弱,他难得正经地与伊顿说话,“我这样的小喽啰做不了主,抱歉,我无法给予承诺。”
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安静下来,末了,他叹了口气:“好吧。”
*
悬川一路驾车来到北区一处港口,他们将直接从这里乘船离开。
北区与东区来往紧密,有许多“方便”船只,只要多交点钱,城门守卫也都是睁一只眼闭只眼,不用担心出城盘查。
情况特殊,很多手续一时难以补全,这意味着他们不能住在多么舒适的轮船,一切从权,悬川带览星租了条民用渔船,那船头数数钱,也不问怎么还有带着瞎子出海的怪人,只把船舱打开,便去驾驶舱开船了。
舱内还有好几间房,悬川将览星带到其中一间看起来最是干净舒适的,让他安心休息,便起身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览星感觉床上有钉子在扎他似的,或许是这些天在地上睡惯了,现在受不了这种柔软干燥的被褥。
但极大可能,是因为悬川什么也没跟他说。
心里摸不着底,怀里揣着秋千似的,踹得他心慌。
览星摸着门板来到悬川的房间。
——他刚刚一直在留意悬川的动静,听见了近在隔壁的关门声。
悬川声音很轻,大概是怕打扰览星休息,览星只迷迷糊糊听见几个词眼——“回去”、“军校”
……
悬川正在说什么与他哥聊以后的安排,察觉到门口一阵细微的动静,像是门锁从外被锁上了。
悬川谨慎地站起身,关断通讯,他试着转动着门锁,打不开,的确从外面被关上了,是谁?船头?船头要害他?
那览星现在怎么样了?
他一时又忧又怒,急躁地想要冲出去,他试着用肩膀撞开门,也牢牢不动。
就在这时,他的精神体被人蛮横地冲撞,顺着门缝而来,侵入他的身体,对方力量很弱,不需悬川反抗,它就很快地偃旗息鼓,消失不见了。
悬川刹那间反应过来,这是览星。
“览星!”他隔着门喊道:“放我出去!”
门外没人回答,但是悬川知道,览星就在门外,悬川闭了闭眼,后退几步,蓄力冲刺,碰的一下,撞开了门。
览星什么也看不见,只听门痛叫一声,对方的冲击极强,门都被甩在墙壁上,接连发出不绝于耳的敲击声。
接着,几声重重的脚步越走越近。
览星就在坐在对面,船舱的过道很窄,悬川甚至怀疑那扇门擦到了览星的鼻尖。
他走至览星身前,垂眸俯瞰对方,他看见,览星其实不是坐着,而是可怜兮兮地蹲在那,仰起头,将漂亮的眼睛望着自己。
……完全没有刚刚把他反锁在门内,且不回应自己的气派。
悬川真要被他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