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顿匆匆而至，粗略几眼，他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这世道可真要命……林顿在通讯器上捣鼓了几下，过了一会，他来到览星身边，说：

“我的人看见启明往北边去了。”

“北边……”览星把视线从温地的脸颊上撕开，负有千斤重般，艰难地投入北方。

那里高耸楼房，玻璃反射着光，啄人眼球般，刺眼炫目。

悬川站在他们三人身后，胸口如同窒息般闷堵，怔忪地注视眼前的画面。

温地已经不再出声，双眼卧倒在洛汀的怀里，洛汀呆呆地坐在地上，只有览星，听见林顿的话，如僵硬的木头般转头面向北方。

双眼通红，只凝视着那处刺眼的反射光，像是失去了眨眼的能力。

直到……生理泪水聚满了眼眶，他才愣愣地低下头，看着手心里湿漉漉的痕迹。

悬川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到览星面前，他蹲下身，将手轻轻搭在览星的肩膀上，是个未完成的拥抱。

之所以是未完成，因为一触碰，手下的身体就猛然瑟缩，那是全身紧绷下的条件反射，在意识到是悬川后，一切欲要喷薄的狠厉又悄然收拢，览星愣愣地看向悬川，眼底的仓皇失措尽数暴露，他无措地看向悬川，更多的泪珠从眼眶涌出，跌落在灰扑扑的衣服上。

览星在发颤，他拼命忍着情绪，身体里似乎有一只被铁锁圈住的凶兽，极力压抑着愤怒，喉间仓促地滚动，紧紧关闭的嗓音里，藏有无法哀嚎而出的悲伤。

悬川几乎能感同身受这种痛苦，他捏住览星的手，让览星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捋开他紧紧抠入掌心的五指，将自己的手放进去，指缝贴合，如果览星还想捏紧，那也只能伤害到悬川。简直像是自投罗网，而只有这样，悬川才感觉到心头无处可去的慌乱找到了出口，令他轻松一些。

他缓缓蹭过览星的脸颊，距离近到足够把脸颊上的湿润抹去，他在览星耳边说：“我们去找到那个畜生。”

悬川还说：“我们要他偿命。”

联邦军校从不将枪口对准人类。

而此时，同为联邦军校出身的林顿，目睹这一切后，脑子里也不会记起这句话。

林顿飞快扫过通讯器上的内容，说：“我希望你们把他交给我。”

他这话说的，像是在问谁讨要一件物品，旋即，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在洛汀凶狠的目光中，他急忙为自己的不着调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或许能救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来，洛汀飞快地抽出一把锋锐的短匕，横挡在温地前面，她像是护崽的兽类，戒备地问：“你要做什么？”

“我想帮忙。”林顿肯定地说：“我能帮你们。”

联邦海军研究直感者接近四百年，他们相识某种寄生关系，彼此忌惮，又是最熟悉彼此的存在。

“我知道你们对海军有抵触心理，我也没办法多做解释，但是各位，我真的很想帮他。”

林顿指着自己的通讯器：“我刚刚已经联系了圜土的研究员，你们也知道，海军一直在追查西区的动向，如果来得及，或许能救他一命。”

“我也去。”洛汀盯着他，说。

“没问题。”林顿果断答应。

说完，林顿立刻指挥直升机寻找就近停落点。

览星方才并没有开口说话，比起一直在温地身边的洛汀，览星总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做出决定，刚刚他为什么不立刻跟上温地，他为什么没能立刻……览星忍不住责怪自己。

见洛汀同意，览星只能握紧悬川的手，抿紧嘴唇，目送洛汀缓缓站起来，她力气很足，她抱起温地，在原地站了几秒。

览星有些不敢抬头，他看见洛汀的作战靴踩在地上，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走去，然后，在她离开他的视野范围后，他听见她丢下一句话：

“杀了他。”

“……好。”

*

启明消失了。

他们在北区连续找了近四日，览星不眠不休地查找，就算把每一地砖都踩了个遍，也寻不到人。

北区的夏天，每一口呼吸，像是吞了一口干燥的火焰，咽到肚子里，顺着五脏六腑继续燃烧着。

览星不知道疲倦一般，路上，他的精神力铺得十分张扬，精神力覆盖过人群，一遍遍搜过路过人的精神体，而普通人的精神体实在是太脆弱了，需要极大的控制力才能不伤害到他们。

悬川开着车，频繁地注意着副驾驶。

没有……所有人的记忆里都没有。

他们一路北区，直到车子停在中心城的门前。

“览星，回去休息吧。”

悬川空出一手，握住览星的手，他们已经连续熬了几日，览星的精神力本就刚恢复没多久，已是强弩之末。

现在，中心城戒备森严，各方势力混在其中，他们很难再进去。

“别怕。”悬川心疼地说：“会好起来的。”

尽管这么说，悬川也不知道，圜土是否真能救温地。

那一针的力量很足，他赶来的时候，似乎也朦朦胧胧地也触碰到了破碎的精神体。

那是超乎□□死亡的痛苦，像是一团柳絮，飘在空中，不知何处可以降落，空洞地漂浮，无所依存。

他解开安全带，侧过身，伸手抱紧览星，嘴唇吻了吻览星的额头，也不知道在安慰谁，低声说：“别怕。”

然后，悬川感觉到下巴被柔软的东西蹭了一下。

“好。”览星嘴唇苍白，声音嘶哑地说：“悬川哥，我们先去休息吧。”

晚上，悬川带他回到红桃街，他将览星牵入浴室。

水汽缓缓蒸腾而起，氤氲视线，览星愣愣地站定，看着浴缸逐渐上升的水面，似乎不理解这是做什么。

悬川本想放完水就离开，可看览星这一副不在状况的态度，明白他这是累狠了，反应有些迟钝。

悬川在览星面前站好，狭窄的浴室，两个身高马大的男人难免局促，两人鼻息交混，难以分清到底是浴室温度过热，还是彼此心跳加速带来的热意。

悬川垂眸，手指放在览星的领口处，替览星解开几乎黏在身上的作战服。

悬川的手指很好看，隔着一层水雾，览星看着自己任由那只手摆布，张开手臂，脱下衣服，走入浴缸。

悬川还没帮人洗过澡，览星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懵懂地看着自己，似乎也是第一次被人洗澡。

“闭眼睛。”悬川想给他洗头，可览星睁着眼睛，让他没法继续。

览星坐在浴缸里，歪了歪头，似乎不懂为什么要闭眼睛，他说：“我能不闭眼睛吗？”

“进了水眼睛会难受。”悬川跟他说道理。

“但是闭上的话，我就看不到你了。”

“……”明明眼睛也没有进水，不知为什么，悬川眼睛一酸。

他低声说：“好，那你看着我。”

他低头在览星的眼角印了一个吻，他低着览星的额，没什么原则的，百依百顺地轻声说：“你想看到什么时候，就看到什么时候。”

*

通往中心城的路上——

理查在收到悬川的消息后，就自作主张地跳下病床，自告奋勇地要进入域内。

毕竟，作为费曼家的儿子，理查还能正大光明地……参加葬礼。

去的路上，艾洛蒂突然联系上了他。

这大半年，他们也不知道艾洛蒂具体都在做什么。

“你最近在哪？”理查看艾洛蒂身后后的背景，觉得略微眼熟。

“培育基地。”

“你在哪里做什么？”理查想象不出来艾洛蒂能教孩子们什么学科……枪械吗？

“我是来杀人的。”艾洛蒂语出惊人。

“杀谁？”理查心里突突一跳。

“总管死了，米德家不行了，”艾洛蒂冷冷地说，“没人给何赛撑腰了。”

“可是……”理查想了想，说：“纠察队不是难得在做人事吗？”

“他回来了。”白烟在驾驶座上开口，她盯着后视镜，“他一直在跟着我们。”

“我靠！”理查回首，翘着自己还剩十条裤子的腿，往后看去，果不其然，纠察队的车十分显眼地跟在后面，他低声骂了一句：“我就知道，他怎么可能做人事！”

“一定是闻着味来的。”

理查骂人的时候不太讲究，逮到词就攻击，完全无所谓自己也在射程范围。

他气喘吁吁地坐下身，沉思了几秒，说：“艾洛蒂，你想办法混入灵堂。”

艾洛蒂也没问他为什么，果断地说了好，挂断了。

*

理查瘸着腿走进灵堂时，域内乐团正在现场缓缓演奏着丧乐。

但说来有趣，理查放眼望去，感觉祭拜的人还没有乐团的人多。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指挥面前，大喇喇地拦下对方的指挥棒，用十分东道主的口吻道：“各位，辛苦。”

“……那倒没有。”指挥家见他，有些愣。

“咳，是这样，议员们派我来问您好，他们让我转达，大家都很喜欢你们的音乐，但如果休息一会，那待会听起来一定会更加美妙。”

“……”除非指挥家耳朵聋了，不然怎么会听不懂这瘸子的话？

指挥家提了一口气，想要说什么的时候，理查直直地看向了他的眼睛，嘴里念念有词道：

“好啦别吹拉弹唱咯，咱有些正经事要做，都配合一下，让个地儿。”

一分钟后，理查看着空荡荡的大厅，满头大汗地松了一口气，他双手颤抖地取出手帕，哆嗦着擦拭颈脖的汗……

“真是的，当初就不应该害怕什么机率的问题，全部改造就好了。”他嘀咕着，眼前突然一黑，他踉跄地往一边倒去，混乱之下，只感觉鼻子一痒，打了个花香扑鼻的喷嚏，等他回过神，这才发现，手底下撑着的东西，正是总管的棺材板。

……我去。

何赛是在十分钟后进入灵堂的，想来白烟没能拦住他，他看着理查，得逞地狞笑道：“好啊，你们果然是要造反。”

理查刚站稳，他收回精神力，他喘匀了气，对自己刚刚看见的画面感到十分消化不良，何赛又偏偏会挑时间，既然来了，那理查自诩是个好人，总不能浪费理查的一番痴心。

理查往前走去，迈出嚣张的大步，冲何赛张狂笑道：“蠢东西，你怕是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你又要搞什么鬼？”何赛皱起眉看他。

“我可没搞鬼，你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病急了乱咬人，别怪我没提醒你。”

“你什么意思？”

理查耸耸肩：“小心点吧，别到时候，连磕头的坟里埋的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他说完，就一拐一拐地扬长而去了。

顺便关了门。

什么意思？

何赛皱起眉，他一直怀疑总管的死有问题，总管身体一直没有任何问题，怎么可能突然死了呢？

还说是什么自然死亡……

何赛悄然走到灵堂中央，黑色的棺椁上放着金色鸢尾，何赛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突然生出一股勇气，他推开盖子，往下看去——

*

理查和艾洛蒂站在门外，何赛是从内推开门，失心疯一般疯狂地夺门而出，见此，艾洛蒂果断抬起腿，一脚把他踹了进去。

屋内，一朵巨大且有自我意识的乌云正缓缓从地面往上升，仔细看，黑色小虫正黑压压地从棺椁里涌出，它汇聚在一起，犹如一块巨大的黑色苍穹，在半空中盘旋不下，仿佛在寻找什么。

何赛瘫软在地，他看着艾洛蒂的神情，身体僵了一瞬，尔后，忽然疯地手脚并用往前爬去，不顾一切地冲向大门。

艾洛蒂一把从后拉住了他的衣领，如抓住一只乱窜的鸡。

头顶的乌云似乎消停了一些，它们默默在上面凝视地面。

艾洛蒂把何赛摔在地上，一脚踩上何赛的脑袋，从容自在地抽出小腿上的枪，语气平静地说：“何赛，你记得当时是怎么对待顾谷的吧。”

子弹上膛的声音十分清脆，艾洛蒂垂眸，看着脚底不停挣扎的家伙，好奇地问：“你当时，有没有想起这一天？”

“等等——”门突然从外被打开。

守门的理查拦不住，斜斜歪歪地倒在地上……来人是林顿。

林顿时刻注意着何赛，察觉出何赛不对劲时，林顿成了黄雀捕蝉螳螂在后的螳螂，他疾忙赶到，就见此一幕，他第一反应是举起手，诚恳地说：“学妹，这人我留着还有些用处，看在联邦第一军校的面子上，交给我。”

“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他还承诺地竖起手。

艾洛蒂眯了眯眼，她不认识这个家伙。

什么学妹？

但林顿一副热络的表情，自认为十分真诚地伸出手，想要从艾洛蒂的枪口下留何赛一条小命。

“学妹？”林顿语气不太肯定地说：“好吗？”

“……好啊，”艾洛蒂突然抬起脚，十分好说话地点点头，柔声笑道，“我明白。”

林顿松了一口气，他想上前把何赛从艾洛蒂那边拉过来的时候，突然，一声枪响率先而起。

林顿条件反射地扑倒在地，等他抬头看去时，地躺在地上何赛已经不能说是一个人了，他的半边脑袋被削去了，脖子上的脑袋像是一只装了血水的大口袋，此时被划开一刀深深的大口子，往外噗噗地淌出里面的东西。

地面的红色太过鲜艳，以至于没人注意到，头顶的乌云，什么时候……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