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比地面安全，到了该睡觉的时间，悬川不放心，和览星商量，分配好守夜和休息的时间。

他们用绳子把自己固定在枝杈上，确认稳固后，才敢让自己进入睡眠。

除了半夜改到览星轮岗，悬川晚了一个小时才唤醒览星之外，一夜无事。

早晨，没有一声鸟鸣，偌大的林子被按下了静音键，乍一眼上去，一切都维持生命努力存活。

生机勃勃，却凝寂无声。

幸好生物钟发挥稳定，在洞穴的第22个小时，悬川从睡眠中安然醒来。

他们简单吃了些悬川背包里的食物，继续出发。

和昨日环境一致，地面没有蛇虫，树上没有飞鸟，偶有成熟的种子掉落在地，砸出一两声风吹草动，警惕心高树之下，他们被迫成为了闻风丧胆的典型，大概是再也耐不住这样环境里浪费心率，览星轻轻地拽了下悬川的衣角。

“悬川哥，”览星指了指不远处藤蔓上的果实，殷红的果子泛着诱人的光泽，悬川顺着指向看去，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听见览星像是小孩子给老师举手汇报那样，老老实实地说，“我昨天吃的，就是这个。”

“……”悬川一时感到语塞，他瞧着览星无所察觉的笑颜，脑袋卡壳，分辨不出，览星是真的想告诉他果子是从哪得来的，还是，这家伙其实是在记仇，想让悬川再次回忆起自己到底做了哪些糟糕事情。

“没毒的，”览星见他愣了一瞬，以为他没看见，飞快走过去垫脚地摘下一颗，捏着果子举放在他的眼睛下，微微用力，那颗红彤彤的果子被碾碎，粉红的汁液绕着指尖，染红了小块皮肤，览星弯起眼睛推荐道，“这个真的很好吃。”

他的笑容干净纯粹，与他碧蓝色眼眸如出一辙的清澈，映着蓝白天，卷舒开合的风，还有，悬川。

唉——悬川在心底叹了口气，是他小人之心了。

“览星，”悬川帮他拂去手指的液体，看着自己手上染上的鲜红色，他清了清喉咙，正色道，“我不知道你们……你们外城的环境，但是我想，在这，我们不应该掉以轻心。”

“你既然想去内城，那我们就得赢。”

悬川眼神一片至诚，这让览星骤然意识到，面前这个内城人，他没有在说大话。

他并没有在戏弄他。

“我们会赢吗？”览星紧紧追逐悬川的眼睛，他攥着手心，像是在抓住期待，又像是掩藏紧张。

悬川扫过男孩身侧的拳头，默默地想，览星，看起来真的很依靠他啊。

那他，值得依靠吗？

他对视那片因他起伏的海，说道：“我相信，我们会赢。”

在洞穴的第二日，为寻找雨林里不知坐标的研究所，悬川和览星继续往雨林深处走去。

他们的速度依旧很快，好像时间马上就要清零一般，悬川走得又快又急。

值得一提的是，在行进的途中，悬川不再像是只会走路没长嘴巴的人型运输机器，每隔一段时间，他会问一问身边的男孩，询问他是否需要休息片刻，他甚至伸出手，替他挡住一侧茂盛的枝蔓。

明明视线一直悬停在前路，但始终能及时地给出提醒，让外城男孩仔细脚下打滑的苔藓。

真像个会照顾人的大哥哥。

览星脑袋飞快滑过这个念头。

内城高等人前后转变令览星感到些许惊讶，但随即，他意识到，这个内城人是个有着大男子主义的家伙，对比昨天逞强的“览星”，他更喜欢无力软弱的“内城人”。

于是，览星没有拒绝对方的帮助，只是笑着多说了几句谢谢。

就这样过了一上午，他们省着口水，没做过多的交谈，但这样沉默的环境没有前一天那样叫人难受，览星忍不住再次活跃脑袋，他又想，这个内城公子哥，似乎，跟他以为的那种人不太一样。

也许……他又想，不对，应该还是因为他的“表现”令对方感到满意了。

温地说得不错，内城人果然喜欢温柔的菟丝花。

*

时间还剩33个小时，趁着休息的功夫，悬川爬到树上，用望远镜向远处张望，他不死心地登高望远，试图一步到位找到那个毫无头绪的研究所，从而缩短找路的时间，提高效率。

他非常急切地想要赶快结束。

可看来看去，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眼里只能瞧见绿色，别说是研究所了，除了他俩，任何人造物的影子都看不着。

悬川不禁感到挫败，他最不擅长的就是找路这样的事情……他不会挂科吧。

他低头轻轻呼出一口气……躲在层层叠叠的叶片上。

“悬川哥！”

览星仰头，在茂密的叶片中找到了悬川，他站在悬川所在的那颗树下冲他招手：“悬川哥，快下来！”

雨林里是没有路的，遍地都是渴望阳光雨露的植被，它们彼此争夺地盘，不给过路人插脚的机会。

沿着悬川和览星的来路看，植被强大的生命里已经遮去了那部分的痕迹，所以，有些东西，也会被轻易掩盖痕迹。

“快到我这来，”览星见他没动，便急急地开口说出原委，“这里有个洞穴！”

……像是被触犯了某个开关，在览星看不见的地方，悬川的脊背窜过电流，他全身绷直，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渗出了湿润，不知道为何，但是他心中确实飞快滑过一丝不安。

浅浅的，像是海滩上，寄居蟹举着小钳子划出的乱线，歪歪扭扭的一截，很快就被海浪冲毁、匿迹，徒留他茫然地看着潮湿的地面，搜寻不到痕迹。

“悬川哥你听见了吗？”男孩无所察觉，只是一声声唤着他，语气兴奋又急切，只是在为找到一丝线索感到开心。

他如此渴望胜利。

“来了。”悬川定了定神，抓住粗壮的藤蔓，翻身落地。

藤蔓交织成网，遮蔽天然的洞口，二人用刀砍断几番清理，方显现洞口原貌。

普普通通的山洞，起码从外观上看，并无叫人产生它一定是特殊之类的念头，相反，它还很矮，像是四肢着地的动物们合适的高度，悬川弯着腰才能走进去，而里面的宽度，目测也仅有半米多。

“我先进去。”

他们决定试一试，悬川乐观地想，说不定就是柳暗花明呢。

悬川让览星留在外面，独身进入探查，没过一会，他就出来了。

“可能真的找对了，你看这个。”悬川伸出手，把指腹上的东西给览星看。

是荧光涂料。

览星眼睛一亮，用自己的指间沾上少许，然后，他抬起手，往悬川的手轻轻拍去，落下一掌。

比起清脆的击掌声，悬川的注意力倾倒在男孩的溢满喜悦的眼睛上。

这让他忽然联想到昨夜，他仰起头，无意瞥见的，从叶片洒落小块星空。

然后，他听见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少年说：“一定就是这里！”

比他还要笃定。

是个乐观的家伙。

两人无法并行通过，悬川让览星跟在自己身后，他取出绳索，低头，将绳索一端扣上了览星腰带的挂钩，然后，将另一头系在了自己的腰带上。

“这是干什么的？”览星对这个像是牵狗绳的东西表示不解,他敛下内心不虞，只是浅浅发表疑惑。

“里面情况不明，为了防止地表坍塌，两个人要是有一个站在牢固的地方，就靠这个拉住另一个 ，”悬川解释道，“创造条件，增加幸运值。”

也可能是增加不幸概率，双双坠崖。

悬川没说了，他不想泼冷水。

毕竟，览星看着真的很期待。

“悬川哥，你真好。”

抬眸，悬川看见男孩如此信任地看着他。

认识一天，男孩就把全心全意的依赖取出，他碧蓝色的双眼在藤蔓的阴影下依旧明亮，而此时，只装下了悬川一个人，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悬川在狭窄逼仄的甬道入口前，产生了飘飘然的冲动。

但很快，悬川就从这种情绪中脱身，他猝然转身，像是要甩开什么危险的东西，急忙抬脚，只给身后的少年留下简短直白的命令：

“跟紧我。”

悬川自不用说，览星虽然瘦，但是个子还算拔尖。在甬道内，发育优良的少年人不得不弓着腰才能行进。

走得有些费劲，览星踩着悬川的影子，小心地跟在后边，碧蓝色的眼睛神色不明，目光却在移动，焦点从悬川弓起的后背挪到了那根绳子上，因为距离贴近，绳子此刻松垮垮地拖在地上，不像他的嘴角，放平拉直，像是紧绷的弦。

他自己也察觉到了，但是在昏暗的环境里，他行走于他人的背后，不会有人指出他的虚伪，是以，他决定维持自己惯有的状态。

走在前方的悬川观察着这个甬道，虽然入口粗糙，但内部墙壁竟然比较光滑，应该是人工的修整后的结果，但是高度实在是不合常规，悬川默默地想，或许，因为某些原因，抄近道或者什么缘故，研究所对一条天然隧道进行了改造，没有进行加高，让人只能驼背弯腰走上一公里。

一个洞连接一个洞，面前是个更大的洞……

“好大的洞。”

“这是天坑。”悬川语气无奈地更正览星的用词。

尽头，是个更大的洞口，但是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

他们在天坑的内壁上。

离地面大约有三十米高。

*

研究所在天坑的一处稍高的平地山，四周的流水把它包围在中心，看着很有依山傍水的某种意境。但显然，流水与树木并没有因它高高在上而就此放过，作为人类的遗弃物，比起研究所的名号，它更像是童话书里的幽深古堡。

藏着魔药或者沉睡的魔龙。

悬川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联想感到羞耻，尽管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不可避免的，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窘促，毕竟，他早已经过了看童话故事的年纪。

况且，他的神经连着洞穴系统，说不定就被读取了意识……

他现在是联邦现役军人，他来洞穴的目的，是提高能力，为了保护更多的人。

“那我们现在要跳下去吗？”览星拉着手里的绳子，眼睛望着悬川。

“我们可以走下去。”悬川伸出手，把连结彼此的绳子抓牢，似乎真的害怕眼前的外城男孩会不顾一切地跳下去，他盯紧了览星的动作，无奈地说道：“低头看。”

长梯嵌在裸露在外山壁，被野草遮挡隐蔽，只在视野里露出小小一点马脚，感谢风，折断了那一小块草，及时阻止了某个少年不必要的牺牲。

大楼的材料经过特殊处理，潮湿的环境里，建筑结构依旧牢固，起码在表面上没有变化，悬川测试过安全性，推开了研究所的大门。

悬川根据信息卡的提示，和览星来到三楼。

“任意一件样品。”悬川回忆起这句话，在就近的档案柜里，取出一块圆柱形金属质感的小盒子。

览星看看悬川手里的东西，又环视一圈偌大的样本库。

内部望不到头，放眼看去，是数不清的柜子，密密麻麻地闪着幽蓝的光线，像无数个蛰伏在其中的兽眼。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肌肉紧紧地绷起，如同面前真的有一只他无法与之抗衡的巨兽，过了好几秒，他才从这样的状态里抽身。

他悄然侧看，没人发现他的异常。

他松了一口气。

进行任务的悬川只是感到一股茫然，他无法得知这是什么东西，也不确定是否算作“合格”。

为了“以防万一”，他最好多带些，但任务明明白白地写着“任意一件”，他又不好把样本室搬空。

他敛下心中波动的焦躁，随后，他听见了，自从进入研究所就没说过一句话的男孩的开口问道：“这样就可以了吗？”

一个就够了吗？有些简单哎。

览星的语气好像有些不可思议。

悬川自己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其实，他也觉得这样过于简单了。

但是，这只是一次训练。

他不再多想，冲览星笑了一下，然后，把东西贴身收好，再同览星说：“嗯，大功告成。”

他们走出研究所，腕表的数字显示，他们还剩三十一个小时。

阳光灼烧着地面，悬川下意识地眯上眼睛。他抬起手遮住眼，把自己藏在小片阴影里，但他还是没有睁眼。

太顺利了。

他忍不住庸人自扰，焦虑地想着：

实在是，太顺利了。

时间绰绰有余，任务完美完成。

他像是走在光滑平坦的平面上，为了自找麻烦，拼命想找到凸出、凹陷的地方，好让自己有机会绊倒，最好撞个头破血流，证明他没有失去痛觉。

比起幸运，他似乎，更愿意相信，倒霉，才是人之常态……

真差劲啊。

悬川觉得自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