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7年。

临海镇。

夜幕早已降临，今晚月色正浓，映着床上面色苍白、在睡梦中眉头紧缩的男人，替他抹上了层微凉的色泽。

览星掖好被子，看着眼前此景，覆有薄茧的手慢慢抬起，指尖处虚虚地划过那几道浅浅的褶皱，他小心翼翼往前探身，唯恐惊扰了对方一般，呼吸都放得极其之轻微。

“你为什么还不醒。”

他像是没人陪的孤单小孩，对只能看不能玩的玩具发出闷闷不乐的抱怨:

“我明明已经把你忘记的都告诉你了，我还把我自己都给你看了，你还是不相信我，也不想醒来吗？”

……床上的男人纹丝未动，仿佛在用无声而简洁的回应地表答赞同。

览星沉默了一会，像是在赌气，他眼神逡巡过悬川的眉眼，把他紧紧锁在在自己的瞳孔里，其实他已经这样看了一整天了……从悬川的精神力被他打开后，他就这样专注地看着他。

只有这个时候的悬川才能让他找到一点熟悉感，因为，这像极了他第一次见到的悬川。

那个时候，他坐在长廊中，低头琢磨着，到底怎么做，才能跟高高在上、看不起外城人的内城公子哥打好关系，他想了一路，从被蒙着眼的空中，再到盛满光线的长廊里，他焦虑地钻研个不停，直到，眼前出现一道阴影。

“你好。”

他的开场白礼貌而简单，览星抬起眼，映入眼帘的，是稍长他两岁的悬川，他们一坐一站，览星仰视着他，当他们眼眸对视上，他看着对方温润透彻的眼眸，收到了一个友好、青涩的笑容。

等进了林子，悬川又变得跟刚刚不太一样，览星不知道为什么。

他猜测，可能内城人都是这么多变的吧。

他走在他身后，看见悬川闷头往前走，体力惊人，览星不禁怀疑温地所说的“内城人信息”是否准确，他注视着他的背影，他匆忙，不知疲倦地往前去，如同有人拿着鞭子在什么地方监督他、催促他。

览星没见过几个内城人，也没见过这么着急完成联邦命令的家伙。

他仿佛看见有千斤重的愁云压在他的身上，他不快乐，甚至为此痛苦。

但他一言不发。

览星轻轻眨了眨眼，他盯着今非昔比、有些陌生的悬川，在悬川轻缓的呼吸中，慢慢品尝出熟悉的滋味来，尽管那味道算不上可口，但他还是有些开心，慢慢地，他又感到不情愿。

因为悬川只是躺在那，像是一根空有美貌的玩偶，览星手中就握有能任他摆布的提线，他却没动。

他又看了一会，妥协了，怏怏地说：“好吧，那我再跟你说一个……”他眯起眼，逐字斟酌道：“惊喜吧。”

*

424年。

中区。

这两年，温地和洛汀总觉得览星越来越神出鬼没了。

他经常一走就是一个月，他说自己是领了司宿的命令，去外面侦查，但是温地却觉得不对。

“他是不是打算抛下我们？”

温地没由来的感到害怕，他觉得，他们三个最好在一起。

“我能用精神力感知他吗？”温地凑到洛汀耳边悄悄问道。

洛汀思考了一下，说：“我们去墙上吧。”

他们不怕虫子，比起虫子，他们更警惕里面的人。

他们不能被发现。

落日的城墙上，他们架起直感者的精神力的感知网，无论如何都无法探知到览星。

“他要么去了更远的地方，要么，刻意隐藏了气息。”

洛汀也有点慌，温地见她面色不对，更加紧张了。

突然，森林里爆发一声悲鸣。

他们警惕地待在原地，打算给兵团的人发信号，但是过了一会，他们看见出口那里，光与影的交界处，一个人形忽然闪出，接着，他朝着他们的方向慢慢走来。二人组看见，那个人身后，有东西正尾随着他，摆出准备随时进攻的姿态。

因为巨大，它还在影子下，他们看不清，只知道它有着分不出种类的身形，在地上一顿一顿地爬动，等走到阳光下，那巨兽露出了半个身子，由红、黄等颜色混和调成，骇人地紧缀在他身后，他们想开口呼唤他，让他小心。

所有的阳光都铺在他们身上后，他们这才看清楚，他拽着一匹巨鹿，血在身后逶迤，像是拖在身后延绵不绝的红色长袍。

他们看呆了，说实话，因为虫子，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新鲜的肉了。

温地不争气地吞了口口水，洛汀也忍不住眼冒精光。

当晚，军营久违地加了顿餐。

难得有肉，温地却一口酒没喝成。

览星抓住他的手，要洛汀帮他算命。

洛汀是个人精，明白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辅助览星，不让温地坏事。

“靠，有酒不喝是傻蛋！这手心能看出什么名堂？”

“你这短命鬼可别再这挑三拣四，我从司宿大人那学来的命理知识，保准管用。”

“……你蒙谁呢？你看见司宿都不敢说话！”

洛汀确实有点对付不来司宿这种人，但她会睁眼说瞎说，还有览星帮她。

“洛汀没骗你，她确实拜司宿为师了。”览星适时开口。

“……真的？”温地将信将疑，但他确实没再往酒桌那边凑了。

“嗯，别人排队都不给算，今天月相适合你。”

“这你也懂？”温地将信将疑道。

他还想探头看看帐子外的天，览星一把按住他，还把自己的那盘肉放在温地桌前，堵他的嘴。

“总觉得你俩哪里怪怪的。”他啃着肉含含糊糊说。

果不其然，在大家休息后，览星把温地摇了起来，他说：“我们得离开了。”

他站在夜晚的阵阵寒风里，带着伙伴往城外走去。

览星拥有外出权限——电网的打开权，他们跟着览星畅通无阻地来到森林边缘，一架直升机停在那。

白烟在那里等他们。

五年不见。

洛汀看见她的那刻，她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没形象抱着白烟大喊：“老师，咱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她把脸埋进对方胸口，不要脸地蹭着：“还是老师好。”

览星看不下去，把她拽了出来。

“你喊她什么？”温地皱着眉，用看骗子的眼神指着白烟。

“你聋了吗？”洛汀还想抱回去。

“……什么时候成立的关系？”温地不依不饶地问。

览星没松手，洛汀只好放弃，她对温地就没刚刚那种兴奋劲了，她说：“外城的时候，她教我的射击。”

闻此，温地做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他戳了戳览星：“你知道吗？”说实话，温地心里有点更难受，有种被瞒着的背叛感，他决定问览星寻求安慰。

“……刚知道。”从当时在船上洛汀跟他说这个名字的时候，览星就隐隐猜到一些了，但他选择轻飘飘地略过话题，把空间让给他们自己解决。

他将视线投向白烟。

“览星。”白烟冲他点点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览星说，“这次去哪？”

“北边，”她递给览星一侧书样的东西，“中区不能待了。”

览星沉默了她几秒，就在白烟以为他要继续追问的时候，他接过东西，果断道：

“好。”

……还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说话。

白烟想到之前的会议，向来爱在桌上争议的几人都纷纷赞同让览星完成接下来的计划，她看着览星的背影，实在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这些年，从她接触到的直感者来看，极少有这样对世界的真相无所谓的家伙。

*

他们先与白烟一同乘坐直升机回到北边。

时隔四年，他们再度回到红桃镇。

“览星，”下机前，白烟递给了他本地图，她说，“希望对你有用。”

览星翻开地图，是红桃镇于408年的家庭信息。

在某个位置，被笔标红的地方，他看见了他们之前住的房子，而在那里，户主名为“裴谌”。

览星眼珠轻轻转动，他往下继续看到……

裴悬川。

“你们故意的？”览星隐藏在温和寡淡表情下的锋芒，在看见那个名字后，瞬间站了起来，他像是只炸了毛的刺猬，一扫刚刚平静无波的表面。

他反差太大，浑身都怒冲冲的，随时都有可能做出些什么，白烟反应平淡地看着他，不怎么意外。

“大概吧。”白烟语气含混得如同个局外人，览星满腹的火憋在肚子里，险些把自己烧成了个大煤炉。

他观察着白烟的表情，捏着地图的手微微颤动，他迫令自己立刻冷静，他明白，他此时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都是在按规矩办事，白烟今天只负责邮差的活计，对览星陡然变化的情绪不感兴趣，她转身，揉了揉洛汀的脑袋，说：“我要走了，过几个月再来看你。”

*

再到这个家，览星的心态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只把这里当做个临时落脚地，一个睡觉、遮风挡雨的地方，后来，事实证明也是如此，他们在这个世界如同飘蓬断梗，被差遣、安排，身不由已，飘来飘去。

不久后，他们听命前往中区。

这个世界，没有他们的家。

但现在有人告诉他，这是，悬川的家。

……

“是啊，我就是在这长大的。”安·罗西站在吧台内，斑驳的光线打在她桀骜不驯的眉钉上，览星被晃得忍不住错开眼。

震耳欲聋的音乐差点把她的声音覆盖，幸好他是个直感者。

不待他组织好合适的措辞，她放下雪克杯，问道：“怎么了？有事要打听？”

“嗯。”览星跟她不太熟，是洛汀告诉他可以去问问安，还说她人很好相处，他便老老实实地说了：“你认识裴悬川吗？”

“认识啊，裴，我们仨——”她指了指览星身后墙壁上的照片，览星顺着看去，那是一张合照，画面里，安靠在钢琴上，一个年轻男人身着燕尾服端坐于钢琴前，冲着镜头含蓄地笑着，安告诉览星，“弹钢琴的那个叫丹尼尔，那小子以前是我俩……呃，悬川的跟班。”

“青梅竹马？”览星看着那张照片，下意识道。

安被这个词语逗乐了，她哈哈笑了几声，大概觉得新鲜，她好奇问道：“你认识悬川？”

“不怎么熟，”览星喝了口水，补充说，“他曾经帮过我。”

“哈哈哈我就知道，”安爽朗地笑着，“悬川这家伙最爱乐于助人，要是说联邦还能继续维系，那一定是有他和裴叔那样的人在。”

安的酒吧跟她人一样，没什么条条框框的规矩，也没人惹事，览星却像是过敏似的浑身不自在，他换了个姿势，又喝完杯子里的东西，在安擦好一个新杯子后，他才下定决定般道：“你们最近有联系么？”

他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攥紧，他没忍住，他知道那些人想要他做什么，他不想被操控，但忍不住……

想知道更多他的事。

“偶尔吧，有时候他回来看丹尼尔在域内的演出，顺带捎我一程。”安没他那么弯弯道道的心思，她想了想，说：“不过，他最近应该比较闲，当老师肯定比上战场轻松，你应该了解的。”她冲览星挤了挤眼睛。

览星瞬间明白过来她调侃的什么。

览星刚来红桃镇的时候，在“那边”安排下，读了几个月的“幼师”，授课老师中有个老头跟他不对付，觉得他整个人毛毛躁躁的，而他向来事事追求效率，改不过来，最后，因做事太快为理由被劝退，洛汀听说后还笑了他好久。

*

三个月后。

425年。

览星独自前往任务地点。

按照“那边”的计划，他需要在船上见个人。

上了船，览星终于知道了当初瞬息万变之下，究竟哪里不对劲了。

他看着等候已久，张开双臂一副好久不见，满脸笑嘻嘻的男人，语气阴冷，道：

“是你啊，”他一字一顿道：“理查·费曼。”

理查哎了一声，他扬起笑脸，送出一个飞吻。

“别这么看着我好吗宝贝，你见过暴风雨前的大海吗，”理查夸张地说，“你现在的表情太可怕了，我都想让船头赶快靠岸了。”

他没怎么变，还是跟以前一样叽叽喳喳。

……以前是找悬川说着没完没了的话。

览星紧锁的眉头积郁着不耐，他听了这话，突然舒缓了眉宇，仿佛刚刚都是装出来的假象，他提起嘴角，道：“你这些年过得好吗，托你的福，我们还能在这见面。”

他的言下之意像是在说——“幕后主使，需要我给你送一副锦旗吗？”

理查发誓，他一点儿也不想跟他为敌。

当年，他和白烟都是小孩，楞头楞脑欠考虑，这才造就了如今的局面，他想到了悬川，他张开的胳膊猝然脱力，无力地垂落身侧，他苦笑道：“抱歉啊，览星。”

我不应该把悬川拉扯进来的。

览星歪歪头，十分不解道：“你们救了我们，为什么要道歉？”

他看上去什么也不知道。

理查抿起嘴，服输一般转移话题：“咱们，进去说事吧。”

理查·费曼毕业后在军校留任，负责洞穴的替代品——拟态环境的创建，但他这段时间有要事要做，军校那边必须有人能顶替他。

“这个能把你变得跟我差不多。”理查介绍道，“可能有些难受。”

览星接过伪装道具，有些兴致缺缺的，他佯装漫不经心地问：“理查，悬川跟你，平时都是怎么相处的呢？”

说完，他将目光抬起，紧紧锁住理查的神情，大约是察觉自己的表现过于夸张了，他微微低下头，装作对面具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个你放心，我跟悬川关系很好，他那边没事，要是遇上了，你们正常相处就成。”

“你们关系真亲密啊。”

他的语气分明含着笑，莫名给人一种挖苦的意味。

“……你这话我听着奇怪。”纵然是理查，也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别误会，都是为了人物塑造。”览星摊了摊手，示意自己只是无心的，让理查别多想。

交代完事宜，理查就要离开，下船前，览星突然问道：

“你为什么选我。”

“……你去了就知道了，览星，你自己去看吧。”理查眼底浮上一些悲伤：“你知道，这么多年了。”

我说不完。

我也，不敢说。

*

联邦第一军校坐落于大陆东部某个海岛上，览星通过面部识别的闸机，来到校园的大道。

左侧的宣传栏正在滚动新闻，而吸引览星注意的，是个写作裴悬川的名字。

也不会有第二个能吸引他驻足的人了，因为也不会有，第二个裴悬川了。

先于意识，他的嗓子低溢出一声笑，一声满足的喟叹。

找到你了。

他眯起眼睛，戴有黑色指套的指尖抹过那块面板，他眼底闪烁着浅淡的兴致，如果把他这些年的情绪波动列出一张表，这一秒，可能到达了顶峰。

大小正好。

他注视着自己的拇指，他肯定，自己从未如此关注过这双手，但现在，他因为手指下的名字，施舍给了它一些额外的关注。

他餮足地转身离开，对路边向他敬礼的军校生点点头。

“费曼老大今天心情很好呢。”

直感者的耳朵很灵，议论声飘入“费曼老大”的耳朵。

“该不会是又想到了能整我们的新点子了吧。”

“那我宁愿跟蚂蟥跳舞……”

身后的哀嚎叹声相继而至，没人知道，他们的变态老师背对着他们，藏在面具下的心脏，此时正抑制不住地，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感到兴奋。

他像是一只盯住蝴蝶的猫，藏在茂密草丛底，收起尖锐的利爪，只露出一双柔软、毛茸茸的爪子，紧缩成线的瞳孔被半垂的眼睫遮住，他伪装出恍若无事的样子骗过所有视线。

他屏气敛息，待时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