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川,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真实身份的吗?”
天快亮了,览星伏在床头小睡了一会,醒来感觉无聊,他干脆继续席地而坐,胳膊撑在床上,像是沉迷幻想的天真孩子一样,单手托着脸,惋惜道:“你对我没有感觉。”
“直感者会反抗,无感者会任我操控。”
可是悬川对他熟视无睹。
“我找了好久,才从你们那个固若金汤的联邦海军那儿讨来一些消息。”
他清朗的声线缓缓走低,像是低垂的乌云里蕴藏了雷暴:
“他们用那种方法更改你的记忆,还差点杀了你。”
可你,却不反抗。
245年那一整年,览星每月都会帮理查去上一次课,其余时间,他将联邦军校作为据点,潜向更东边的海域。
他们从那边来,这些年,他抓到的蛛丝马迹无不在提醒着他,他要去寻找更多关于直感者的真相。
因为楼澜的警告,他有意跟悬川保持了距离——起码在他查清楚一切之前。
*
海上的时光不比陆地,没有人在他耳边扯皮拌嘴,他又回到了孤独里。
只能依靠啃噬未来用于期盼。
已经很久不敢去畅想任何有关将来的事,他听令于“那边”,让自己忙碌个不停,戴上面具,没有自我地活下去。
他那个时候,只想要活下去。
他甚至很少回忆洞穴,因为只要想到过去,他的耳边,会不由自主地回放是艾尔每次醉酒后嘀嘀咕咕的乱语。
“去外面。”醉酒的艾尔眼神朦胧,他醉话颠来倒去就这么一句:“去外面。”
览星本以为,艾尔所指的外面是城外。
他错了。
他回忆起418年的年末,他们还在洞穴。
那次,他和悬川在城门分别,回家的路上,白烟和理查找上了他。
他们跟着他回到家。
“艾尔并非死于酒后驾驶。”
“览星,你想去内城吗?”
白烟和理查分别将两样看似毫不相关的句子摆在他的面前,不解释更多,只坐等他上钩。
“你们为什么来找我?”览星并不着急,他注视着他们的眼睛,平静地问,“我哪里吸引你们,值得让你们冒险给我这些信息?”
白烟抬手阻止理查的跃跃欲试的手势——他说话爱配合手舞足蹈,如此一来就关上了他的说话键。
她清楚面前的少年并非看上去那般简单,他不是一颗易燃的火星,他们随便两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能轻易煽动他,为他们所用。
她盯着他碧蓝色的眼眸,道:
“我们并不是找你合作什么,览星,这一切在你,你可以听完故事之后再做选择。”
“你不会损失什么。”她摊开手,表示自己并无任何敌意,并给他时间决定是否听下去。
览星不可能不听下去,她知道艾尔之死,而且,览星将目光移到她身旁听话闭嘴的理查身上,他来自内城。
一个内城人,如此听令于外城人,就凭这一点,也足够吊起任何人的好奇心了。
外城每年都有来自内城的召唤,每年,都有人有机会去往内城。
只要他们赢下其他人,成为那一届的第一名。
白烟的妈妈——她的养母,在五年前得到了名额。
“她赢了?”
“是的,她活下来了,她和那个内城军校生拿到了第一,”白烟不苟言笑的面容发生了变化,因为她说的那个人对她很重要,她语气郑重地道,“但是她不想进入内场,她不想跟我分开,可在她去拒绝的时候,她消失了。”
“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但她不可能抛下我,她不会食言,”白烟顿了顿,说,“除非她死了。”
览星看着她没说话,他没有质疑,但也保持怀疑。
外城人生来就没有父母,外城人也没有生育能力。他们像是一把从天而降的种子,不知起源地落在城门口,幸运的,会遇到愿意领养他们的大人,不幸运的,他们只能孤独地求生。
览星遇见了艾尔,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他们比任何父子都要亲密。
但那是他自己经历的,不代表所有人都是这样。
白烟不再说话,理查适时开口:“览星,艾尔的事故与内城脱不了关系,你知道,我是…个内城人,”他这话听着奇怪,好像在为自己的身份感到羞耻,览星皱起眉,看他继续说,“我知道一些消息,尽管我不能全部告诉你,但请你相信我。”
“艾尔生前去过内城。”
他们在艾尔的酒窖上面告诉他,艾尔,是因为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被内城人灭了口。
理查——这个内城人义愤填膺道。
理查……425年,览星从颠簸的船上站起身,他轻巧地跃入海水,冰冷窒息中,他想起那天,悬川第一次、唯一一次去他家,那个时候,理查就在对面吧。
他发现了一点端倪,可也不忍心错事一次机会,他顺水推舟地让他们利用自己。
可是他不知道,他们没有告诉自己全部真相。
压根没什么所谓的内城人,他们都来自洞穴之外。
419年的览星从海上爬出来后,他盯着惨败的日光,有一瞬间害怕,悬川的存在……是不是也是虚假。
不久后他知道不是,只有他们自己才是虚假的存在。
但那一瞬间,他缓慢跳动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砰砰砰,越跳越快,但这激烈的情绪并不是来自愤怒的激动,不是来自谎言揭发后的恼怒,他发誓,一丝一毫也没有。
他感到的是庆幸。
他们现在都是真实的了。
他非常、非常渴望看见真正的太阳,就如他想要看见真正的悬川一样。
当期待大于失望,他便不觉得痛苦了。
*
426年春,览星从海域某处钻出来,他没做任何伪装,只利用精神力,便成功走入联邦军校。
“几千年前,医生们曾认为,麦地那龙线虫——图上这个能跟白线极为相似的寄生虫,它们跟疾病没关系,将它们从罪魁祸首那一方摘了出去。”
“‘因为,当时的人们很难相,像麦地那龙线虫这么怪诞的东西会是某种生物。’”(注)
军校的生物学教授,楼澜的课很受欢迎,坐无缺席,甚至有人愿意站在后面听课。
她撩起眼皮,轻轻地往后方站着的人群看了一眼,视线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瞬,她又继续说:“而现在,根据最新的研究成果,有人做出推断,变异虫族或许拥有某些智慧,可能自他们本身,也可能,是来自寄生虫。”
“给大家做个预告,你们费曼老师的训练课或许就有个僵尸真菌等着大家。”
“好了,下节课再见吧。”
教室后面的长发男人看着议论纷纷的学生们,轻轻低下头,看着地板微微出神。
解答完同学的问题,已经快过了午饭时间,楼澜看着懒懒坐在教室后排的家伙,朗声道:
“你怎么来了?”
“来看我姐姐是怎么上课的。”他站起来,回答老师问题那样一本正经地说。
“那我是不是应该说……”楼澜瞥了一眼览星背后的头发,“谢谢妹妹?”
览星觉得楼澜冷面说笑话的样子真有趣,他夸张得笑弯了腰。
“我说的不对吗?你这么打扮,不就是为了接近……你索要的目的吗?”楼澜跟他有着相同的一副眼珠子,一样的蓝绿色。
不,这不一样,楼澜更冷,看着像是冬天快被寒冰覆盖的海水,她透彻看穿览星笑眯眯的伪装,无情地抓住后头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览星盯着那两颗长在别人眼里的蓝绿宝石,眯了眯眼睛。
他笑了:“我没听懂。”
“他是个好孩子,”楼澜不跟他装糊涂,她简洁直白地说,“别闹得太过了。”
“这样。”览星含糊地哼哼两声,像是个滑头的学生。
楼澜盯着他看了一会,几秒后,她无奈地承认,自己拿他没招,她换个话题。
“你今天不用上课?”她意有所指地说:“理查老师?”
“唔,跳槽了。”他神秘莫测地冲她一笑:“可能要换个名称。”
“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览星这一年调查出了很多东西,例如精神力,例如悬川,例如……楼澜。
楼澜是览星同母异父的姐姐。
在帝国早已没落的年代,她的母亲——也是览星的母亲,她隐藏在普通人里,过着正常生活,她再正常不过地嫁给一个普通联邦男人。
可是,那些不死心的帝国贵族们认为她这样做是背叛,他们逼迫她离开尚在襁褓的女儿,让她跟那个男人离婚,改嫁给“门当户对”的贵族后代。
帝国早没了,楼都塌了,哪来的门当和户对?
那场荒诞婚礼成为帝国人的最后一梦,但那最后,也被联邦戳灭了。
他们找到了这些余孽。
而览星——览星是体外培育的。
跟帝国一样,联邦为自己的子孙万代,用尽了手段。
他们一边替这对新婚夫妻感到惋惜,一边惊讶于帝国贵族精神力的强大,最后,他们还是选择让这对夫妻产出后代,只是,他们在自以为的洽谈中,差点被掀了头盖骨。
那就只能关闭他们能力了。
览星爬上甲班,经过数日探查,侵入当时其中一位目击者的识海,看到那些身着白色制服的家伙们,按下了开关。
他肯定,他们死了。
但诡异的是,他们的身体还活着。
“把握机会啊各位,保鲜期很短,别失手咯。”站在幕后的那位大人物不疾不徐地下达一个又一个命令,他们迅速行动,取出他们需要的,无视他们毁灭的。
洞穴有很多孩子都是这么出生的。
他们手段下作,却着实好用。
但是,楼澜还是他的姐姐。
“好了姐姐,不耽误你休息,我会自己找点事情去做的,”他倒退着往前走,俏皮的摆摆手,“拜。”
跟楼澜分开后,览星像个吃饱闲逛的懒汉,逛到了格斗教室。
“教官,您是怎么确定寄生虫在哪个位置的?”
“这你问倒我了,我没法确定,你要知道,”站在队伍对面的男人比了个无奈地手势,“寄生虫进入寄主体内时,可能没来得及带地图,不然它应该会给我发报坐标。”
负手而立的学生们被年轻教官逗得哈哈大笑。那那缕欢乐一层层撞开墙壁、空气,飘至门外,它有意想要打个弯绕过他,却被他一把攥在手心里。
这么开心啊,悬川。
不知道,我们再次见面的时,你会不会也这么开心呢。
*
新老师是这学期刚来学校的,留着长发,是个大美人,这个年纪,大家对性别认识还有些模糊,但裴花花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帅哥。
“星星老师,”裴花花凑到览星耳边,“我偷偷告诉你,其实他们都以为你是女孩子,但是,我肯定,你是男生。”
“这么厉害吗?”星星老师惊讶地回应她。
“嘿嘿,因为,”裴花花信任地看着他,坦诚地说,“因为,我觉得,你跟悬川叔叔有些像……”
具体哪里像……她说不出来,站在原地,纠结的不行。
“是那个杀了很多虫子的悬川吗?”览星见她小小一人如此愁眉不展,于心不忍道。
“对!就是他,悬川叔叔是大英雄!”她踮起脚张开双臂,郑重其事地将“大”字形象化。
“这样吧,花花,”览星摸了摸她的脑袋,“最近老师有些事情要跟爸爸妈妈聊,下周一,你让他们来一趟幼儿园吧。”
“好的。”
小女孩乖乖转身离开后,她耸了耸鼻子,似乎,有什么味道。
当她走出门后,阳光浮在身上,一点暖意缓缓下沉,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刚刚星星老师让她做什么来着?
哦,去找悬川叔叔。
她想起来了。
*
悬川觉得自己在被人注视着。
他甚至猜测,那人会在夜间,把车停在他的屋外,坦然走入他的屋子,站在床头看着他。
目光刮过他紧闭的双目,虬结的眉心,绷紧的嘴角。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梦里的声音和现实的呼唤交叠在一起,悬川的世界碎开一道口子。
他从世界里醒来。
他做了一场荒唐的大梦,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世界。
洞穴、直感者、览星……他嚼着这些词,勉强抓住眼前的光亮。
他移动四肢,手腕传来冰凉笨重的阻力,他顺着力量方向,看见一条粗壮的铁链。
以及……挽起头发,正笑吟吟望着他的览星。
“早上好。”清晨,盛开的窗帘载满阳光,光柔和明媚,他的笑容比所有反射物都要灿烂。
“这……是你安排好的?”他动了动手腕,坐起身,听见铁锁哗哗作响。
“是啊。”览星走近,俯瞰着他,眉眼笑起来,“你想起来了。”他欢快地说:“你喜欢这一版真实的结局吗?”
“览星……”悬川想说什么,但是他欲言又止地看着览星不加掩饰的笑颜,似乎有千斤重的阻拦拉扯他的言语,他为难,他无从说起。
他拧着眉,在犹豫些什么。
览星应该这样吗?
览星……不该恨他吗?
他追逐这个答案,太阳穴沉闷地发出警告,他无法忍受地低下头,把自己埋进手掌里,躲避男人灼灼目光。
览星……
“怎么了悬川哥,就算是记起来了,也觉得我们这些人不应该出来吗?”那声音阴恻恻地绕着他,悬川怎么也无法将其驱逐出境。
“我没……”悬川皱着眉,想要反驳,可是他又无从反驳,因为裴谌一直以来都在如此形容他们,他从未反驳过他。
那不是他所承认的真相,但他确实被自己的沉默保护。
他无法否定。
“你真是一点也没变呢,我闭上眼睛,仍然能看见过去,看见你跟我说,‘星星,我带你去内城。’”
“可你现在又害怕我,搞得像我是来报仇的一样。”
“你做着美梦,佯装一切跟你没关系,然后有一天你终究会醒来,发现一切都是虚假的安排。你要怎么办?继续闭上眼睛,自欺欺人地给自己编个故事?”
“别说了……”悬川双头紧紧抱住头,发出一声哀嚎。
“悬川,我就要说!别等我把那些无感者的头皮全都扒下来了,贴在墙上让你日夜在上面临摹绘制,你才知道什么是强权者。”
醒来就会遭受饥饿的折磨,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曾多么祈求睡眠。
我们待在洞穴里,像是猪圈里的肥猪。
都是人,你们凭什么高高在上的俯瞰。
“原来,你以为我会这么对你啊。”一声弯绕百转愁绪的喟叹近在咫尺地响起,悬川耳边的世界如碎镜般裂开。
“悬川哥,你总是这么误会我,我可真要伤心了。”
那近在耳边的抱怨声亲昵传入他的耳廓,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灼烧那那块皮肤,悬川蓦然清醒过来。
比起他们过分亲密的姿势,他先是嗅到了空气里的气味,这是精神力对抗留下的痕迹。
像是流转在海面上的淡淡硝烟。
“对不起啊悬川哥,我第一次跟人关联,不太熟悉,没有完全断开连接,就不小心看见了。”他语气抱歉,替自己无意窥视的悬川意识道歉。
览星无辜地眨眨眼,他缓缓后退,跟他额头相抵,琉璃珠子似的眼睛亮灿灿的,他说:“别那样想我,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注:《寄生虫星球》卡尔·齐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