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不见了，就是死了。

“都是为了我……”何赛不知道从哪来的，他受了伤，躺在担架上，被守城军抬到了广场上，他愧疚地低下头，声泪俱下道，“我会找到她的。”

“你给我说清楚。”理查抓起他皱巴巴的制服衣领，想从他嘴里抠出更多信息，可何赛啼啼哭哭个没完，理查头一回想堵住谁的嘴巴，让他失去说话资格。

他闭了闭眼，把怒火咽下去，再睁开眼时，他耐性极好地、不计前嫌地把嘴唇贴近何赛的耳朵，告诉他：“指挥使先生，哭不能解决问题，你的家族应该教过你这个道理吧。”

何赛身躯颤了颤，像一只被涂满剧毒刀刃刺入身体而颤抖不止的虫子，脑袋左右摇晃，仿若失去了神经控制，他瞪着理查的脸，像是要发怒，可他没有，再度声泪俱下：“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何赛抽抽搭搭地说：“当时，我没有听顾队的话回去。”

他跟在顾谷后头，看见顾谷上墙站了一会，他想去帮忙。

“那虫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我手上的枪不见了，我只能逃跑……”

顾谷为了救他，把虫子引开了。

……

广场上，军校的三年级生共三十五人，他们列队整齐，挺胸而立，他们刚刚完成一轮搜寻，但是没有任何结果。

听完结论，理查点点头，沉思几秒，下令道：“你们继续协助守墙军继续排查事故根源，一切听从守墙军指挥。查尔·弗里德兰德，带上你的偷懒小队出列，你们去居民区挨家排查。”

把这群还没从成功杀虫的余兴中缓回神的小崽子们安排完毕，理查一口气终于能吐出来，可这才松了半口，查尔那闹哄哄的声音就突然抬得老高，把他的另外半口气吓散了。

查尔脚上的靴子重重地敲在地上，大喊道：“裴教官！”

“你好，弗里德兰德同学。”悬川走进理查的步子被查尔的声音一下子钉在原地，他礼貌地看着他跃跃欲试的表情，飞快道：“要去做任务了吧。”

“是的，哎？教官不是在休假吗，哦，您住在临海镇……”

“快给我滚蛋，”理查忍无可忍，上去就是一脚，他气急败坏道，“小查尔，我本来打算把这次算作你的学期补考，看来，你是不打算在我的课上拿合格了。”

“嗷嗷，谢谢费曼老大！”查尔立马窜得老高，他捂着屁股赶紧敬了个不成文的礼：“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在理查的靴子再次碰到他的屁股前，他捣着两只腿跑起来：“我这就去了！”

那孩子生怕理查挂他科，跑得飞快，中途还在跟队友嘀嘀咕咕什么，肺活量简直惊人。

理查揉了揉耳朵，感到一丝疲乏。

悬川失笑，他轻轻拍了拍理查的后背：“你也算是遇到对手了。”

理查垮下肩膀，他冲好友露出一个苦笑。

悬川还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见理查如此，困惑道：“出什么事了吗？”

*

“悬川，我怎么跟艾洛蒂交代啊。”理查说完，方才跟学生们摆出的姿态如泄气的气球一般干瘪了，他喃喃道：“她还在等顾谷……”

“我也去找。”已知来龙去脉后，悬川神色凝重，但他并未慌张，只是说：“理查，你在这边坐镇。”

他回头看着身后的览星，因为方才的战斗，束起来的长发有些乱了，他咬着发绳，微微低下头，双手搁在脑后打理着，胳膊遮住了脸颊，悬川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也应该是没注意这边，或者说不在意，悬川一番犹豫，下定决心道：“理查，览星交给你。”

“啊？哦哦。”理查被他托孤般的语气弄得意识恍惚，他小心地瞥了眼览星，见他只是不近不远站在那，玩着头发不说话，不觉心里有点毛毛的。

他俩到底怎么了？理查觉得自己现在一个头比两个大。

太久没见，认生闹别扭？

不应该吧，之前让览星代替他去上课的时候，他们难道一直都是这样不说话吗？

理查觉得不可思议，他记得，在洞穴的时候，悬川跟览星关系看着比跟他还要好。

他突然闪过一丝念头，难不成，悬川一直都不知道。

所以悬川也从来没问过他。

……天。

理查感觉大事不好。

就在这时，理查眼前突然一花。

等他定睛一看，方才还乖乖站在那里梳辫子的家伙已经原地消失了。

悬川向前动作的姿势被一道轻柔有力的手拉住，一个着急又隐约含着不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悬川哥，你一个人去吗？”

不待悬川点头或摇头，览星换上笃定的口吻：“你要一个人去城外。”

“我能去跟你一起吗？”他有些局促，碧蓝色的眼眸透露出独属于异乡人的、没有归属感的怯色，他担忧悬川会否定他。

因为他们好久没有一起做什么事情了。

“览星……”悬川面露难色，“你受伤了。”

城外需要许可，这个时间，临海镇的城门早就关了。

“我不出去，览星，”悬川拦在他身前，换上强硬语气：“你现在需要休息。”

览星看着他，妥协了：“好吧，悬川哥。”

“我听你的。”

悬川终于放下心来。

但是直到漫天升起星星，地面光线只容得下疲倦的步调，临海镇的城墙饶弯弯角角处都被他们搜了好几遍，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顾谷好像真的凭空消失了。

*

当晚，临海镇的虫袭就上了联邦新闻，等悬川回到广场时，理查正抱着干粮，没滋没味地一边啃一边收听。

见他来了，便提起精神，把声音关小了，招呼道：“吃吗？”

“览星呢？”悬川拒绝了理查的投喂，左右环顾但一无所获后，又问：“他回家了？”

“不是跟你一起的吗？”理查把干巴巴的食物重新裹起来，用理所应当的口吻说：“我记得他追着你走了啊。”

悬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撑着头，想了想，盯着理查一脸无辜的表情，问：“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理查顿了顿，他垮下肩膀，叹道：“悬川，像他这样全面觉醒的直感者，想消失就能消失，比隐身还简单……你都已经知道了对吧。”理查画蛇添足地试探道。

悬川现在没有心思计较自己的好朋友理查·费曼，到底瞒着自己知道了多少事情，他只是想知道览星现在去了哪。

“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理查揉了把脸：“算起来也有一年多了。”

悬川皱着眉听他说：“他只跟当时在洞穴的两个朋友保持联络，除非他想跟我们见面，否则，谁也找不到他。”

理查告诉悬川，他在委托览星伪装成他去往第一军校后，就没跟他见过面。

而说起伪装的原因，理查也只是含混地一笔带过——“我需要一年的时间做一些事情。”

悬川点点头，表示知道，也不会再多问。

“所以，你事先不知道他会出现在临海镇。”悬川得出结论。

“对，说实话，我见到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刚开始有点意外，但又想到你们俩关系那么好……”但是理查哪能猜到，其实览星也是刚跟悬川挑明真相：“哎，真不知道他们直感者在想什么。”

理查吐出一口浊气，发完牢骚，他挠挠头，后知后觉咂摸出不对来，他郁闷地看了眼悬川：“好吧，应该是你们这些直感者。”

理查的怨气又深又重，悬川却也没办法再帮他分担了，他得去找览星。

悬川和理查分别后，他往居民区走去。

黑夜的临海镇像是失落的迷宫，站在巷子前，悬川有一瞬茫然，他找不到入口，他也找不到览星。

“时隔一年，东区临海镇事故再次爆发，时任守城军指挥使何赛·米德……”居民楼里的新闻播放声很响，触碰到悬川踌躇的步伐，又轻轻地弹走了。

叮……

悬川的联络器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点开那条消息，一直看着，在原地站了很久。

屏幕投来的光，莹莹地打在悬川漆黑的眼眸里，冰冰凉凉的，像是颗滑落的星星。

然后，那颗星星逐渐消失，像是失去力量的火种，他背对着广场的灯光，孤身迈入黑而长的巷子。

览星站在墙上，目送悬川消失在巷子里。

临海镇的巷子十分弯绕，览星还记得，早上，悬川拉着他的手，他们在围墙上奔跑。

“还不下来吗？”理查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览星所在的墙下，他仰着头问：“你怎么不跟他回家？”

览星没答，直到再也无法看见悬川后，他才收回视线。

“我有事跟你说。”览星跳到理查身边，声音像是结了冰：“关于顾队长的。”

*

第二天。

悬川醒来时，他听到院子有低低的交谈声。

是理查和览星。

“你昨晚去哪了？”

他们俩没想到，悬川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他几近着急地逼问，微微沙哑的嗓子塞满了心绪不宁。

理查看戏不怕台高，起哄对览星道：“是啊，你去哪了？”

览星瞥了理查幸灾乐祸的表情，转头对悬川说：“我在职工宿舍。”

“哦对，你是老师嘛。”理查捧哏似的，挤兑他：“有地方住。”

……对，览星有地方去，不是一定要跟他在一起。

悬川垂下眼帘，哑声说：“抱歉，我忘了。”

览星抿起唇，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旋即又忍住了，改为手肘捣了下身旁看乐子的理查：“说正事。”

理查被他这句话拉回了现实，他有些站不稳，微微晃了一晃，又很快稳住，他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良久后，才缓慢地说：

“悬川，顾谷死了。”

三个小时前，他们在一家人的地窖里发现了那只虫子。

它仰头呼呼大睡，肚子吃得鼓鼓胀胀的，微微透明的表皮下，隐隐透出一些血色。

尽管他们早就猜到了结果，但是这个晨间的院子，在确定的真相下，跌入了哀伤的死寂。

……

“费曼老大，勒温教官让我问你，你跟我们回军校吗？”看不懂气氛的傻孩子敲了敲门，没人应，他推门看到人，提着嗓子喊道：“直升机满员了，勒温教官说他不想坐船。”

勒温是理查和悬川的学长，事发时他刚好在东区靠临海镇很近的一个城市，得知事故，他很快就赶来帮忙了。

他是负责研究虫子行动轨迹的行家。

“……”理查也不想跟他发火了，他有点没力气地瞥了查尔一眼：“咋呼一晚上了，你不累吗？”

“报告教官，”没眼色的小子挺直胸膛，继续喊道：“为了联邦，我不累！”

悬川看着眼前的一幕，突然觉得似曾相识。

“我不回去了，你告诉勒温，帮我请个假。”理查有些神经衰弱，他把多余的话吞下去，只是说：“他知道原因。”

“是！”查尔说：“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理查：……

“立正——”览星主动接手了这摊烂局，尽管对方并不认识他，但他理直气壮的样子让查尔依言照做，立正站直，服从命令地等待接下来的指令：“向后转。”

查尔感觉自己的手脚有点不受控，这个人他不认识，但为什么有一种要听话迈正步的冲动？

叽叽喳喳的小伙子走了，悬川把背靠在身后的墙上，觉得他们回到了八年前的某天。

那个时候的理查也是这样，总有说不完的话，顾谷和艾洛蒂总是在一起，尽管她俩性格和发色一样水火不容，可关系出奇要好。

顾谷有出不完的鬼点子，她嚷嚷着要从理查这种从中心城出生的公子哥手里大赚一笔，说悬川看起来很适合做他们的合伙人，艾洛蒂不怎么参加这种话题，但她会在顾谷因为兴奋得手舞足蹈时拉她一把，防止她撞到人。

他记得理查跟他说，顾谷这次休假是打算去北区的。

艾洛蒂毕业后就在北区。

……但一切都过去了，就如少年时光，如今的他们已为师长，必须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理查显然已经调理好了，他看向悬川，问：“悬川，你跟我们一起走吗？”他得去处理顾谷的遗物，这也是他跟军校的“请假理由”。

悬川没想到，理查如此理所应当，他毫不避讳地把站在悬川身旁的览星，划到他那边去了。

悬川看向览星，可览星扭开头，没作声。

理查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用邀请悬川去家里喝杯茶的态度，继续说：“趁你还有假。”

悬川有种预感，他答应理查后，他的生活会发生一些永远无法逆转的变化。

“我们明天走，你再考虑下吧。”

理查说这话时，悬川注意到，览星一直在看着他，碧蓝色眼眸似有千言万语，可嘴唇紧闭，也不知道，他希不希望悬川跟他……跟他们一起走。

最后，悬川也没等来览星的只言片语，就见览星跟着理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