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套上了一件黑色大衣，把扣子扣到了最顶上。

她的这身打扮和约瑟芬小姐的一套有些相似，但两者的出发点完全不同——一个是为了讨好他人，一个则为了取悦自己。

茉莉此刻显得有些空茫，她看着自己调的那杯“明天”，缓缓道：“或许您听说过那场斯温纳顿争夺战。”

“我就是外来者中的一员。”

“更准确一点说，我是那一方的军妓。”

她双手交握，扣的很紧，闭上眼睛道：“可能您不相信我其实并非自愿，但事实就是他们说如果我要留下来，就得做出点贡献。那时候战火纷飞，原住民仇视外来者，双方已经到了见面就要将对方开膛破肚的地步。”

“我懦弱胆小又贪生怕死，所以选择出卖了自己的身体。”

“那时候我十三岁。”茉莉说这话时睁开了双眸。

她的眼眶沾染上了窗外的橘红，和她眼角靓丽的眼影混合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是伪装还是脆弱。而除此之外，她再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仿佛讲述了很多遍，已经能够有条有理地剖析自己的苦难。

她轻轻叹息：“现在想想，或许在那时我就该逃走，而不是在后来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被迫离开。”

女孩说这话时静静坐在那里，脸在雪光中更为苍白，哪怕加了一件大衣，但沈嗔感觉她浑身还是僵硬。

她对着自己难堪的疮口娓娓道来：“在瘟疫里，为了保命，我做了城里一家餐馆老板的情妇。”

“白天为他打工，晚上就陪他休息。”

“但斯温纳顿与联盟中心不同，这里允许缔结关系，主动权也总是牢牢掌握在强势方的手里，我委身的那个老板，他就有固定伴侣。他的伴侣那时找了别的男人，后来回来，便不再允许其他情人的存在。”

“所以我再次失去了工作。”

“那时我很想去培育园读书，可因为我是外来者，还过了受教育的年龄，没有资格获得学籍。我就主动联系了一个之前的顾客，他说他愿意帮我，只要我陪他睡一晚。”

“我同意了，但他第二天就消失不见。”

茉莉平静道：“后来我勾引了一个培育园老师，自愿与他发生关系，最后完成了学业，但我其实没有合法学历。”

“那些年里也精神恍惚，什么都没学到。”

她想了想，总结说：“好失败的人生。”

“但我那时候并没意识到这点，还很贪心，遇到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要引荐我到夜总会当迎宾小姐，说是站着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能赚钱。”

“我立即同意了。我太想要钱了，因为只有很多很多钱，才能让我活下去。”

“可我不仅没得到什么，还欠了一身债务。夜总会里没有‘法则’，他们也没有动用武力，只是用合约压迫我。他们说如果我不接受他们的规定，就没有收入。”

“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就又逃了，我朋友借给我钱，让我偿还了一部分违约金。”

“然后我开了间酒吧，一直到现在。”

茉莉淡淡带过结尾：“这就是我对控告的补充，执行官先生。”

沈嗔有几秒没有说话，摩挲着自己冰凉的腕骨，后才开口道：“你知道他们对你的指控是违反公序良俗罪。”

“之前的事情暂且不论，但从你开了酒吧之后的经历，这才应该是你要详细辩解的。”

茉莉笑了笑，此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但却比刚才更加反射出了女孩眼内的晶莹，她仿佛叹息般道：“我无从辩解，执行官先生，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我没法经营好一间酒吧，但我从小就学会怎么利用自己的身体得到报酬。”

沈嗔哑然，他忽然不知道该跟这个女孩说些什么。

责骂，怜悯，担忧或者鄙夷，甚至冷冰冰的通告，如今在她面前都是那么不合时宜。

在那些时间点上，她总是势单力薄地将自己置换出去。

沈嗔大概明了，茉莉多半有控告中载明的罪行。

这个女孩的确在把自己当成明码标价的商品出售，但他想，这个世界上，其实不太会有人愿意将身体当作展览品，顺从地接受那些□□下流的目光与话语。

不排除一部分人是因为对金钱的狂热，但剩下一些，或许是因为她们从来没学过如何爱惜自己，社会也没能提供处理的途径。

这些女孩们是懦弱胆小、贪婪幼稚、有虚荣心，但同时也自卑羞愧，厌弃不堪的自己。

她们迷途时，世界割裂成两个极端，一边人唾弃，一边人用钞票把她们埋在烂泥里。

可唯独没有人愿意劝她们抽身，为她们指明一条逃生的路径。

沈嗔心里突兀涌上一股冰冷的厌烦，但瞬息间就将它强压下去。

他没做任何评价，只是客观告知道：“茉莉小姐，你的证词会成为部分依据，执法庭还会进行别的调查，感谢配合。”

听了这话，女孩没什么波动，她点点头起身，又露出那种天真甜蜜的笑容，道：“没关系。”

随后他们告别，那杯“明天”被沈嗔送给了茉莉。

后者惊讶道谢，提出送沈嗔到门口。

推开门时外面还是很冷，灌进来的寒风吹起瘦小女孩耳边的长发。在临别时，她低声对沈嗔道：“请您务必小心，之前那个执行官先生，是在调查时在斯温纳顿城郊遇到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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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嗔到酒店时，已经是凌晨时分。

他在路上就确认过艾尔达已经安全到达，此刻便没去打扰对方休息，直接回了自己房间。

沈嗔简单洗完澡，倒了杯冰水坐到窗边。

这个点已经过了他平时入睡的时间，所以此刻也很难睡着，沈嗔索性就想些事情，等到疲惫了再去床上。

他喝了口水，看着窗外，脑子里开始分析已有的信息。

今天茉莉说的话，大部分应该是真的，只有几个点，沈嗔觉得疑惑。

首先就是茉莉说的餐馆老板。事实上，虽然联盟早已脱离父权社会，但由于遗留影响，男性被女性管制这件事并不常见，再加上“法则”本就不支持单偶关系，茉莉因为被“原配”发现从而失去工作，这个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其实不高。而对于她撒谎的原因，沈嗔其实也能猜到一些，但还是需要明天去具体了解。

其次是她有意无意略过的那个朋友。沈嗔在来之前了解过，茉莉在斯温纳顿的风评极差，要说她有亲近的朋友，资料里不会不提及，而完全没被记录的可能性，沈嗔只能想到一个，他需要证据证实自己的推测。

最后一点则尤为离奇——这位小姐根本没有提及，就是为什么会去拍三级片。沈嗔梳理过时间线，她去做这件事时已经偿还了部分违约金，每月酒吧盈利足够支持生活和还债，茉莉本人也不是很高物欲的人，否则不会穿着那件走线极差的大衣上班。

那么那笔钱去了哪里。

他决定先从以上这几个方面开始查起。而对于茉莉的那句提醒，沈嗔暂时还不打算作为重点入手——他的目的不仅仅是查清这件事，还有当年外来者和实验的联系。

前一个执行官是调查茉莉到一个程度，自然引起的某股势力的注意，而她今天透露的身份，让沈嗔不由得产生一个猜测，就是这股势力很可能与当年外来者有关。

他们的目标看起来是沈嗔，那么他只需要静观其变，等着对方来找自己就好。

暂时的重心还是在调查茉莉这件事上。

他心里有了大概的布局，随后便收拾了一下玻璃杯，约了辆明天的车。

第二天一早。

艾尔达刚刚出门就遇到了沈嗔。

对方看起来还是那么容光照人，看不出一点晚睡的颓然，见到她笑道：“早上好，艾尔达小姐。”

艾尔达迷迷糊糊道：“早上好——你这是要去哪。”

沈嗔按下电梯按钮，道：“我去买点东西，等会要去找一个知情人调查。”

艾尔达点点头。

她还有些没醒盹，游魂一样跟进了电梯，却在启动时突然惊醒，道：“等等，那我该做什么。”

这位小姐露出为难的神色，说：“我看起来很像在摸鱼对吗，但我的目标是——”

“推动科学进步，提升人类生活便捷性和幸福感。”沈嗔接过她的话，道：“很好的理想，但和斯温纳顿不相匹配。”

艾尔达无缝衔接出失落感觉。

沈嗔看着跃动的数字，想了想，道：“或许你可以帮我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