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昀自然没忘。

他觉得苍晗此人该配春风中的桃花，或是东海上飞过的归鸿。

要么也该是一片繁花似锦。

等他说出心里所想，苍晗却说想要月下青竹。

月下青竹，仿若此时月色中，身穿青衣，头带青玉冠的仙君。

息昀的字和画都是上乘，仙界千金难得一幅，多少仙官仙将苦求不得，他当年却提笔为一个本为敌对的魔君仔细描绘一幅扇面。

那七十年的过往苍晗一刻也不曾忘，月下绘扇的仙君是他刻在了心底的一抹竹影。

息昀当年如此，这又叫苍晗如何忘却？

息昀被苍晗握住的手腕一动，将自己的抽了出来，他起身，广袖拂过苍晗的侧脸。

苍晗想去抓息昀的袖子，却只触到微凉的绸缎。

息昀不去看他：“我已忘了。”

说罢他便拿了几本书回来，对苍晗说道：“既然无事，就回去休息。”

苍晗瞥了一眼他怀中的书：“你要修行？”

息昀点头不语，苍晗起身：“扇子你若是不要就撕了丢出去，我送出去的东西再不收回来。”

息昀欲言又止，苍晗也不给他机会，起身就走。

苍晗是吃定了息昀不会无缘无故糟践别人心意的性格，息昀盯着那把扇子，心情复杂，最后还是附身拾起来，打开扇面，上面画着一枝梨花。

月下梨花。

息昀倏然合上扇子，不再去看，仿佛拿着一块燃烧着的木炭一般，转身疾走他藏字画的房间里，走到了一个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柜子前，仙君沉思片刻，最后仍是伸手按在柜子上的玉石盆景上，柜子的一个抽屉应声而开，里面放着几个锦盒，光是上面覆盖的锦缎就知用心。

他匆匆打开一个稍小的锦盒，将扇子放到内里的短绒上，随即关上锦盒和柜子，再不多看一眼，仿佛多停留片刻，就会万劫不复一般。

一向稳重内敛的仙君匆匆离开的样子，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感觉。

他回到书房里，觉得今日心乱如风雷呼啸，息昀闭眼打坐，想平心静气。

还不等他入定，息昀忽然想起一件事，他瞬间睁开眼睛，起身向外走去。

然而就在息昀去放扇子的那段时间，苍晗已经到了别院。

别院里清清静静，和息昀住的地方一墙之隔，两处并在一起是一处大庭院，地处清幽，有亭台水榭，最让人满意的是，只要走几步，苍晗就能看见息昀。

这里只有花草而无仙兽，草木葳蕤，繁花如锦，雾气缭绕，自然是美不胜收，只是过于清幽了。

别人家的府邸为了门面，不是盘龙就是栖凤，实力再强一些的，养鹿蜀麒麟和白泽这一类仙兽，再不济也要养一些仙界的狮虎，唯独息昀的府邸，占了一座山头，却只有山门附近养了些鹿和鹤。

仙鹿和仙鹤几乎是仙界必养的动物，可以说是强制要求每家都得有几只。

毕竟算得上是比较能代表仙气的动物，就算不喜欢也要糊弄几只。

但是息昀有些洁癖，那些鹿和鹤也就只在山门出晃悠，反正门面有了，里面就不必再养。

所以他们这一路是没看见任何飞鸟走兽的。

苍晗自然知道息昀这副德行，丝毫不意外，但是他刚进院子，就听见一声犬吠。

那声音气沉丹田，气冲斗牛，要不是太明显一声“汪”，苍晗还以为息昀养了只猛兽。

随即一旁的假山后窜出一条狗。

那是一条雪白长毛的狗，生得圆头圆脑，一双眼睛像是黑葡萄，长毛炸起，像是一朵云一样，让人很想过去抱着它把脸埋在里面。

但是这狗生得也太大了，感觉人立起来，能到苍晗胸口。

那只狗又好似有灵智一般，威风凛凛，低头的样子竟给人一种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能吞天弑日，让人胆寒。

等在门口的停故脚步一停：“忘了这小祖宗，公子莫怕，这是仙君的爱犬阿曦，虽然平日不爱理人，但是不伤自己人——嗯？”

停故那句不爱理人刚出口，就看见阿曦表情一变——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只狗会让人感觉它表情很丰富——随即狂奔而来。

阿曦被他主人养成了和自己一个德行，平时看别人都是昂着头，走路都优雅缓慢，高贵冷艳得很，一点也不像是一只狗。

除非打架，否则阿曦从来不狂奔。

停故眼睁睁看着这位除了息昀谁都不亲近的白犬迫不及待地扑向苍晗，尾巴已经摇出残影。

苍晗笑起来，微微弯腰，一把接住那只大狗，阿曦的前爪搭在苍晗的手臂上，伸着舌头眨着眼睛，宛如谁家养来逗趣的宠物。

阿曦蹭着苍晗，一副要抱的样子，苍晗笑得也是十分宠溺，他顺势坐在一边的石阶上，把狗抱在怀里。

息昀养的狗自然不同凡响，身上不仅没有兽类的异味，反而带着草木清香。

这时凛汐也找过来：“苍晗公子——嗯？阿曦？！”

剑侍揉了揉眼睛：“阿曦吃错药了？它不是除了仙君谁都不亲近吗？”

就连停故和凛汐遇见它，它也只是低头示意，就算打过招呼。

这狗在天上三百年，早就有了灵智，再过些日子就能化形，就连太子来了它都不会多看一眼，今天居然主动去蹭一个人，还如此热情？

停故麻木地说道：“别看我，我没喂错药。”

“被夺舍了？”凛汐狐疑，“它……倒真是难得，看来它与公子有缘。”

“我与师尊有缘，它是师尊爱宠，随了主人而已。”苍晗垂眸，眼神居然带上了几分温柔，“当真可爱。”

停故沉默了一下，阿曦长得确实可爱，就是平时一副冷淡的样子，总让人对他说不出可爱这两个字。

一只狗生了个猫性子，今天又忽然恢复了本性，也只能用投缘解释了。

苍晗挠着阿曦的下巴：“它是什么神犬？”

停故干巴巴说道：“三百年前从人间带回来的凡犬，只是仙君悉心养着，如今也入了道，再过几年就能化形了。一只普通的小狗，能有这样的速度，已经算是天才了。”

没有根基，不是妖族，只是单纯的一只白犬，三百年就能化形，确实不同凡响。

阿曦已经翻起肚皮，在苍晗怀里窝着，看上去乖巧又可爱，凛汐看着有趣，上手捏了捏他的耳朵，阿曦居然也没抵抗。

凛汐笑道：“仙君不爱动物，可阿曦是他亲手照料，精心极了，刚抱回来的时候还是也就两岁，生得也没这么大，仙君像是照顾自己孩子一样。”

苍晗眼神晦暗不明，他笑了笑：“这么可爱，可不就要当孩子养么？”

停故道：“公子再和他玩一会，还是先去休息？东西已经都布置好，公子可以看看少些什么。”

“不急，多谢二位仙君。”苍晗似乎在想些什么，“它平日里也没什么玩伴，难得垂青我，我再陪它玩耍一会，二位请自便，不必担心这里。”

停故和凛汐便告辞，苍晗抱着阿曦，出了片刻神，忽然笑道：“你还记得我，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

阿曦立刻摇头。

“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大。”苍晗笑道，“我都担心养不活……会说话吗？”

阿曦又摇摇头。

苍晗正要再问，却见阿曦耳朵一立，从他怀里爬起来，撒欢一样冲向月洞门。

苍晗眸色沉沉看着月洞门，很快就看见了他想见的人。

阿曦扑到息昀怀里，如方才对苍晗一般撒娇打滚，甚至舔了舔息昀的手，它毛绒绒地歪着头，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息昀面对自己亲手养大宛如孩子的爱犬也板不住脸，揉了揉它的脸，阿曦张开嘴，仿佛笑了一样。

息昀看着阿曦，却能感受到苍晗的视线，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让他看见了阿曦。

不过仔细一想，苍晗住在这里，迟早要遇见阿曦的。

只是息昀原本打算想好说辞，带着阿曦来见苍晗，总比苍晗自己撞见要好。

他顶着苍晗灼灼的目光，拍了拍阿曦的头：“自己去玩，我和……他有话要说。”

阿曦摇着尾巴，拱了拱息昀的腿，又去苍晗身边蹭了蹭，才恋恋不舍离开。

息昀正想开口，苍晗却站在屋檐下，微笑道：“当初我和仙君不欢而散，还去找过阿曦，想着带回魔界，结果怎么都找不到，想不到被仙君捷足先登。”

息昀神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所想：“它是我的爱犬，随我回来有何不妥？”

“仙君难道忘了，阿曦是我捡到的。”苍晗上前一步，压迫感扑面而来，“仙君不是最不喜欢动物，怎么还把它带回仙界？”

“毕竟是一条性命。”息昀道，“它在人界跟随我三年，怎能轻易抛弃？”

“哦。”苍晗道，“阿曦不过是人间一只流浪的普通小犬，你当初说一旦自己要回仙界，必要给它找个富贵人家，可你为什么非但没让他留在人界，做一只平凡快乐的小兽，偏要带它回仙界修行？”

息昀临风而立，似乎根本不屑解释：“它舍不得我。”

苍晗嗤笑：“我还道因为阿曦是我送你的，所以你才如此珍爱。”

息昀抬眸看他，苍晗收敛笑容：“息昀，就算你再闭关三百年，那七十年你也一样抹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