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坐无言。
飞夏把自己要说的全部说完后也不知再说什么，他想了想：“抱歉，给你带来这样的消息。”
“你是来帮我，何错有之？”息昀低声道，“不过是有缘无分罢了，提前知道总比事后追悔莫及要好。”
“你一向果决，如今打算怎么办？”
息昀低低叹了口气，有些疲倦地用扇子抵住额头：“先拖着，得找个机会……让他死心才好。”
只是想到要让苍晗伤心，息昀明明还没做什么，就率先难过起来。
若是真心待人，怎舍得让心上人伤心呢？
飞夏道：“当断则断，总不该拖泥带水。”
“我知道。”息昀胸口闷着一口气，无人可说，他神色越发冷寂，同刚与飞夏重逢时全然不同，“你放心，我不会拿他性命开玩笑。”
飞夏看他，方才息昀眉宇间还萦绕着温柔和平静，那种平静是安稳景和，得偿所愿才有的幸福，绝非当初他来到人界时的内敛冰冷。
只可惜如今那些温和满足全然不见，只剩一片压抑漠然。
见挚友如此，飞夏神色一暗，忽然就觉得很对不起息昀。
息昀为三界殚精竭虑千年，从来也没顾及过自己的事情，如今终于有了心上人，却还不能相守，他如此为三界，天道却对他不公。
但是若是不告诉他这件事，飞夏担心日后苍晗一死，对息昀的伤害就绝非伤心能了的。
飞夏左右为难，最后也只能告诉他。
提前预知总比追悔莫及要好些。
飞夏性格一向温和，悲天悯人，见好友如此，想了想，宽言安慰道：“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
但是所谓生机未必能出现。
如飞夏所说，苍晗不能从息昀和飞夏口中得知那个未来，可全天下也只有这二人知晓此事，哪来的第三人。
命运的路口不是每一次都会出现，也有可能在某次选择时，本应存在的分支就因为此次的选择而悄无声息湮灭。
息昀心底清楚，大抵是真的缘分至此了。
长风万里，与君当诀。
他心如乱麻，不得不提起精神，现将此事按下。苍晗太了解自己，如果今天就和他决裂，他必然会察觉是这短短功夫的分别期间出了什么问题，若是让他顺藤摸瓜查到飞夏，后续解释起来会非常麻烦。
毕竟息昀不能告诉他真相，而苍晗势必会纠缠到底，死活也要知道飞夏做了什么。
届时场面必然难看不说，息昀也没办法让苍晗死心。
所以他得拖一段时间，然后忽然发难，让苍晗找不到缘由，到时候找一些诸如神魔终究殊途的冠冕堂皇的话，再对他出手，会让苍晗伤心。
苍晗这人向来潇洒，两人又还没彻底戳破窗户纸，原本马上就要水到渠成的好事，被息昀以莫名其妙的方式毁掉，苍晗必然产生与其难堪，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想法。
一个让他生气伤心的人，魔君不会多做流连，让自己受苦，只要过些时日就能忘记的痛苦比起千年万年的逍遥，谁又会选前者？
届时苍晗必然会离开。
没人喜欢自己的真心被人践踏。
他大体的想法已定，心底仍是不住地抽痛，凡是生灵总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也不例外。息昀强迫自己把心思暂时放在别的事情上，好减缓自己的郁郁。
他看向飞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和苍晗的事情不急于一时，我一会修书一封给苍晗，眼下你且随我回天界，和知淮商议一下如何救你。”
飞夏去往后一靠，他把要说的都说出来后，终于觉得一身轻松了，仙君笑道：“息昀，窥天道，占三界之命付出的代价岂是能治好的？天道只要我一条命，已算仁慈。”
息昀抬手按住他的手臂，坚定道：“三界之大，总能办法。”
“息昀啊。”飞夏道，“能见到三界万年未来，我已心满意足。”
息昀心念一动：“你只说三界未来与我有关，可未来大概是何模样？”
“与你我，与知淮渊虹所望一般。”飞夏微笑，“你只要追随你的本心，做你想做之事即可。”
息昀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说今天天气不错：“我想逼宫。”
飞夏笑而不语，只是点点头。
息昀叹了口气：“天材地宝，灵丹妙药，只要能救你性命，我都能帮你找到。”
“息昀。”飞夏微笑道，“药石无医，是天要收我。比起最后还要吃那些苦药，我更想用这最后的时间，去见一个人。”
息昀心念一动：“谁？莫非是枫旃？”
那只狼妖倒是从未伤人害人，只一心修炼剑术，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或可飞升成散仙，只是百年前于一片枫林中遇见了飞夏，那沉默寡言的剑客狼妖便再也静不下心。
惊鸿一瞥，确实情根深种。
狼妖追着飞夏走过百年，可飞夏对他沉默而炽热的感情总是避之不谈，一直在拒绝，回避至今，甚至故意躲着枫旃。
枫旃也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跟着飞夏，飞夏算命，他就去钓鱼。
只是飞夏后来回了天界，他跟不上去，便只在人间等着。
飞夏敛起神色，露出遗憾又释然的神色，放下一切，大彻大悟一般：“正是，我余下日子不多，终可以面对自己的真心。”
息昀默然不语。
飞夏道：“我早就下定决心以命换道，所以并不可以回应他。我既然决定殉道。何苦拖累他？所以总是冷言冷语想让他离开，也不敢对他有丝毫示好，只怕误了他一生。”
息昀道：“他遇见你时便已经误了。”
“或许罢。”飞夏叹道，“是我对不起他。”
“你该去见见故人。”息昀道，“你对他究竟是何感情？”
飞夏沉默许久，方道：“我亦倾慕与他，只是你我都是一样，命运弄人，此情不得善终罢了。”
“你此去见他，难道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不。”飞夏道，“我即将殒命，若是说出，累他一生不得安稳。我只是去见他最后一面，了却我自己的心愿，再骗他自己已有了心上人，叫他死心。此事也就算结了。”
说罢飞夏起身要走，息昀想扯住他，命格仙君却只微微一笑：“若是不舍，便在你那画楼里帮我点上一柱清香罢。几百年后若有机会，帮我看看枫旃如何了，他有难处的话，帮我照顾一下。”
“保重。”飞夏说道，“往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青年自日光下迎风而去，衣袂蹁跹，只留给了好友一个背影。
至此后世间再无命格仙君飞夏。
而息昀在那一日，同时失去了爱人和朋友。
苍晗回来后，息昀并未漏出半点不对，他们继续带着阿曦游山玩水。
只是苍晗再想去拉他的手时，他沉默着后退，拒绝了。
苍晗倒也没多想，反而道歉：“是我之前唐突了。”
他笑道：“魔族向来肆意妄为，你我交好，我便总是失了分寸，是我之过。”
“之前我怕伤了和气，故而一时犹豫，未能及时拒绝魔君。”息昀冷冷淡淡道，“是我过错，苍晗何须自责？”
苍晗听了这话，神色怪异瞥了息昀一眼，最后只笑道：“仙君脸皮薄，不过我脸皮厚，我来等仙君，你不必有任何负担。”
息昀看着他，心中想：多温柔的一个人。
只可惜这份温柔注定是要被他亲手推开的。
而后两个月，息昀终于找到了机会。
那促使他们相遇的天材地宝出现了，息昀借此发难，即便苍晗说了自己不要，让给息昀，息昀仍是不依不饶。
甚至扯出了当初苍晗那一吻。
“我不喜魔君的轻薄之举。”息昀说着违心的话，“与魔君同行，本就是为了寻这宝物，只是渐渐忘了目的，失了本心，如今也该各归各路了。”
苍晗只觉得莫名其妙：“这宝物给你，你我继续同游，如何就失了本心？”
息昀沉默片刻，忽然道：“魔君曾说过，最厌恶仙人。只是魔君不知，我亦最厌恶魔族。”
苍晗气笑了：“你既然厌恶魔族，天帝叫你攻打魔界你为何不从？”
“我不想覆灭魔界与我对魔族喜好无关。”息昀冷冷道，“魔君，神魔不两立。”
这一句话不知为何激怒了苍晗，息昀虽然不知缘由，但仍旧顺势而上，言语挑拨，两人吵了起来，最后终于他拔剑了。
这人生似乎总要求不得算完整，遗憾反而成了完美。
息昀曾同苍晗月下把酒，风中吻花，最后万千情愫和纠缠，归于一剑。
可最终也是息昀先出的剑。
好似只要长剑出鞘，便可斩断看不见却萦绕周身的情丝，连带过往与未来，都可以亡于青锋。
只是他忽略了一件事。
便是除非此心亦裂于罡风中，否则深情不能止，相思不可灭，徒留一地追悔莫及与肝肠寸断。
最终他们还是决裂了。
息昀那一剑收着力度，角度也是设计好的巧妙，不会真的伤了他，但是苍晗不知道。
苍晗只知道息昀刺伤了他，那一剑是奔着要害去的。
苍晗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眼神满是不解和痛苦：“你对我动杀心？”
息昀不语，捂着自己肩上的伤口。
苍晗眼神落在息昀的伤口上，自己胸口尚且不断向外涌出鲜血，他忽然便笑了，笑得很是疯癫：“你宁肯拼着自己受伤，也要刺我这一剑？”
苍晗转身走了。
息昀也同样离开。
然后苍晗看不见的地方，息昀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息昀平日最喜欢做的就是安静凝视着自己的心上人，这一眼似乎与往日的注视并无不同。
而息昀看了这最后一眼后，再未回头。
他带着阿曦回了天界，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知淮。
“有什么办法能让伤口结出疤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