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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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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风格外大,后院里,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满天乱飞。大门上的黑幡在风霜雨雪的摧残下掉了色,还破了几道口子,陈无宁寻思着再做一对。

彼时,他已经十岁出头。

这天,一个胆儿肥的青年站在了陈宅大门前,扬手接住一片树叶,又轻轻扔掉了,不动声色地敲了敲门。

这位不请自来的年轻人自称是名道士,道号荀洄真人。

这些年别说人了,就连苍蝇蚊子都绕着陈宅飞。王婆挨个拉开厅堂的抽屉,摸索半天,终于摸到一包生了霉的陈年老茶,佝楼着背,颤颤巍巍沏了杯茶,给他递去。

荀真人喝得眼冒金星,又自觉得道真人不能丢失体统,硬是忍住呕吐的欲望,筋挛着吞进肚里。

那表情看来,仿佛就快去见列祖列宗了。

陈无宁坐于主位,冷眼旁观,并收拾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等着真人告知来意。

荀真人一杯茶下肚,印堂立马黑了起来,却也同样繃出一副云淡风轻的仙人脸,往小大人坐的地方瞧了瞧。

他的第一印象便是:这孩子不像孩子。

陈无宁脸蛋稚嫩,纤细的小身板尚未来得及发育,明白昭示着他是个妥妥的真小孩,可却衬着一脸拒人千里的冷漠,看起来就像是眉目精致,却没有活气的木偶娃娃。

荀洄收回打量的目光,回想起自己十来岁的日子,掌门师父牵着过于活泼的自己,天南地北一路游历。渴了有师父打水喝,饿了有师父抓鱼吃,困了还有师父宽厚的肩背。

见眼前小孩竟生了这副皮相,一把心酸在他的胸口散开。

这些年,荀洄孤身路过万里山河,从不与人搭伴儿,甚至连语言功能都有些退减,因此一开口显得十分笨拙,用骗小孩的姿态哄道:“我见陈小公子生得目清神明,想来仙根无量,可愿拜我为师,随我修行大道?”

陈无宁听这人满口胡诌,忍不住开始审视起他来。

这位真人一身靛青袍子,倒显得干净。看脸约摸二十多岁,但奇怪的是,他鬓间青丝却夹着几缕白发。

传说中仙士都是长生不老的,这人一看,就不像正经修道的。

“荀真人何来此言,怕是踏进门前,早就打听了我家的事。若化缘借宿,请自便。若专程前来戏谑小儿,大可不必。” 陈无宁冷哼一声,还未变声的童音显得格外滑稽,又带着几分冰冷,“我看你还是另寻乐子吧!”

荀洄没料到这小公子如此不好哄,收回坑蒙拐骗的目光,眼神冷了下来:“老夫今日初次见你,便知你心有万丈,却被囚于方寸囹圄。敢问,这宅子能否装下你那千头万绪?装下你这奇诡波澜的人生?!”

“我不过十来岁,心智还未长全,何来千头万绪?!”陈无宁立时反驳。

荀洄终于不装大尾巴狼了,不假思索地给了判词:“十岁小儿,可不是你这般模样!”

陈无宁脸色蓦地铁青,看似马上要下逐客令!

殊不知荀洄说完这句也后悔了,懊恼不已,寻思该如何补救,着急中端起茶盏闷头一喝,这次再也没忍住,“噗”地将口中茶水喷了一地,咳了个面红耳赤。

陈无宁本欲抬起的屁股又在这阵呛咳声中落了回去,神色阴冷。

稍作平息后,荀洄终于拾回正色,道:“小公子,方才…老夫说错话了。不过你可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人,从生下来便被命运捉弄,被烦恼丝缠身。有的穷困饿肚,有的身患疾症,有的万事不由已。大多数人只能浑浑噩噩的了此一生,却也有人能找到去时的路,无挂无碍地奔赴大道。”

“你愿意做那大多数苟且之人,还是做那寥寥几位堪破之人?”不等陈无宁作答,荀洄又道,“其实,你心中早就有答案吧?”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陈无宁回首十载岁月,除去最初去讨要父亲的宠爱而心生期待的那种欢喜,后来又长时间沉湎于书海窥得了一丝安宁,他的喜乐少得可怜。

他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质问自己。

“真要这样活着吗?”

“在这小镇上,被别人骂着怪胎,指指点点过完一生?”

“这样过活,还不如死了。”

陈无宁好像早就知道会有今日,很多时候,他都会不自觉地冒出一个念头:我并不属于这里的,会有命运裹挟着我,去往另一个天地。

而此时,他却还是忍不住问:“为何是你?”

荀洄轻叹道:“因果缘由天注定,你命途多舛,我见犹怜罢了。”

可这世间哪有无缘无故的垂怜呢。

也许在某一刹那,一些人或因不忍,或因感动而心绪动荡一番,更有甚者,伸出手对落难者拉扯一把,已是莫大的慈悲。

一个无名小镇,一个身陷流言的孩童,足以让一位修道者专程前来,带他走出污糟,去触碰另一个人间?

陈无宁面冷心也冷,可年岁摆在眼前,还不到能堪破这些道理的时候。只知世间从未有人怜惜过自己,眼前真人却端坐于此,对自己道一声“我见犹怜。”

他心里筑起的千里冰原封冻了那些没用的情感。此时,似有春风过境,一朵小花摇摇晃晃,破土而出,挤开冰雪,融了极细的一道水痕,带着些暖意流淌起来。

许是心里太冷了罢,一缕光就能破冰。

王婆既没流泪,也没不舍,她虽老眼昏花,心中却很透亮。

命运待这孩子太不公了,他迟早有离开那天。

王婆替他收拾好装着换洗衣裳的小布包,递了过去。

“走吧,不必担心老婆子,我活着一天,便会看好陈宅一天。你将来长大了,如果路过此地,记得回来看一眼。”

陈无宁站着不动,自己若走了,陈宅就不剩其它活物了。他想了一会儿,风一样跑出门,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条奶狗,也不知从哪里抱来的。

王婆顺从地接过小狗,拢在怀里,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摸着狗狗身上光滑的皮毛。

“有个会喘气儿的陪老婆子了,你走吧,老奴也被你家的破事儿烦透了,走了眼不见为净,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她叹口气,狠了狠心,做了个“去吧”的手势,径自回了房。

陈无宁就这样跟着一面之缘的真人走了。

荀洄完全不同于初次登门时的模样,私底下其实是个活泼温柔的师父,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怎么说话,一开口就歇不下来。

他时常单方面胡言乱语,讲话内容天马行空,可对于陈无宁来讲,身边长时间多了这么个叽叽喳喳的人,内心逐渐感受到安全,也学着慢慢平和下来。

荀洄说自己是弃儿,襁褓中便被师祖捡了回去,给他生命,教他识字明理,带他修行入道。师祖虽然脾气不怎么样,却也将毕生耐心都给了他。

荀洄说自己也是头回收徒,还不怎么熟练,只能依着师祖的路教他,希望大徒弟能够给点时间,稍稍包容一下。

陈无宁耐心听着这些闲碎话语,有个话多的师父,路上倒不觉得无趣。他自小没出过远门,唯一一次走得较远,还是跟着官差去给父亲收尸。

师徒二人好像没有目的地,一路走一路看,行至乡间田下,会帮助农夫干些农活换点吃食,行至高山密林,也会指引迷路的小精怪回家。

他第一次见到精怪时,眼都直了。那是一个头上顶着两朵百合花的花精,不足一尺高,像个蹒跚学步的奶娃娃,一步三扭地对师父和自己道谢。

她开心的时候,头上便开出花,散出阵阵清香。难过的时候,花就拢成了花苞,还能随时从掌心冒出几朵花来把玩。

陈无宁本以为世上的鬼怪精灵都是话本书生胡乱编的,师父也只是个会装神弄鬼的道士,毕竟在凡间,没人亲眼见过鬼神。他也一度怀疑自己的出生只是恰巧运气不好,撞上了天灾而已,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难道这一切并非巧合,我真遭了天谴?难道苦修大道飞升成仙,也是真的?”

单这两个问题,就够他想一路了。

陈无宁很能适应游历生活,虽然苦了些,会口渴肚饿,会睡在荒郊野外,但见到红土瓦砾,碧波清柔,旷野无垠,心境也跟着开朗许多。又见到这个世界造物的许多奇妙,似乎觉得陈宅的宿命仿佛前生般越行越远。

他开始不怎么与荀洄讲话,孤独惯了的戒备让他无法盲目地与人亲近。

荀洄很有耐心,最初的日子里,总是谨慎平和的问他:“无宁累了吧,累了就歇会儿,师父给你打水喝,好不好?”

在雨疏风骤的夜晚,荀洄也会替睡下的他盖好薄毯,然后在旁边打坐入定。

师父的日夜陪伴打破了陈无宁十年建立起来的情感壁垒,他不再端着冰霜般的脸庞,许是孩童应得的宠爱正在被师父慢慢找补回来,他整颗心开始柔软,恢复了些孩子气,试着与相依为命的师父主动讲话。

“师父,我们去哪里?”

“往西边走。”

“为何是西边?”

荀洄噎了一下,糊弄道:“为师卜了卦,西方与我们甚为有缘。”

陈无宁在相信他的鬼话与不信他的鬼话之间纠结半晌,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

“师父,我们门派叫什么名字?”

“小门小派,不足挂齿。”

“哦,路上反正没什么事,我正好闲着,该怎么修行大道?”

荀洄边走边往乾坤袋里掏,摸出一本都快翻烂的残破书籍递给他:“途中将此书背全,师父见你已识字,书理当看过不少。”

“这是什么?”

陈无宁小心翼翼地翻着手上的书,生怕用点力就当场给拆了。

“这是本派入门心法,先背下来,再慢慢理解。”

“这是师父写的?”

“我哪有这样的本事,大约是我派哪位祖宗写的。”

陈无宁疑惑地抬头问:“师父,小门小派哪来的祖宗?”

“这……”荀洄尴尬半晌,发现这个徒弟实在太聪明了,不好随意糊弄,颇有些无奈地说,“我派的人都死光了,门派也回不得,惟余你我二人,就当作无门无派吧。以后无论谁问起,都得这么说。有的事等你长大些,为师再告诉你,好吗?”

怀揣着一万个问题的陈无宁闭了嘴,师父自有他的道理。

不知晃荡了多久,路过某个小镇,一向穷困抠门的师父竟然买下了一只彩纸糊的五色风车,递给了他。

“十一岁生辰快乐。”

陈无宁从未过过生日,从未收过礼物。他的生日是母亲的忌日,是钟灵镇临难之日,也是父亲心死之日。

一阵风吹过来,手中风车转动起来,煞是好看。眼前是师父蹲下身,与自己平视的脸,带着慈爱的笑意。

以往陈无宁每每难过的时候,眼眶就发红,然后干涩。人都是会哭的吧,他就不会。在长大了些后,他觉得哭很难看,没有眼泪是一件极好的事。

不过现在,他又希望能挤出几滴眼泪,以证明自己并不是个冷漠无情的人。

荀洄看见红了眼的首徒大惊失色,赶紧将他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轻声哄道:“乖,过生日如何能哭。是不是为师说错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陈无宁流不出泪,只拼命摇头。

自此,他心里暗暗决定,师父便是这世间,我最亲的人了。

风车很小,掌余长,陈无宁珍重收好,跟随荀洄去了酒楼。师父似乎非要给他过一个完整的生日,带他吃了当地特色菜,叫了大碗鲜羊奶。

吃完后,又要了一间客房,晚上就在这里住下。

陈无宁已经有很多天没睡过床铺了,被子上棉花和阳光的混香怡人,他耸动鼻尖,使劲嗅了嗅。

旁边小榻上,师父打坐入定。

罩着透明盖子的风灯,散出一室柔和光晕。

他想,这样的日子太好了,我真的真的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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