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和岭,断崖边,乌雪泥双手叉腰,歪着脑袋,步履小心地一探一探,累得大喘气的贺暮云担忧地规劝:“当心些,别往前了。”
他和江思宜到底是凡人,星夜兼程地赶路,又连吡带喘地爬山,此时双双坐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了。
乌雪泥支着脑袋看向谷底,十分疑惑:“这是哪儿,好浓的雾,什么都看不到。”
太阳在另一侧群山缓缓下落,已经被高山挡得只剩个半圆,贺暮云勉力撑起眼皮,一扫四周:“四周都是山脉,我们从河谷上山的,这种地形在南方很普遍,不出意外的话,断崖下也应该是河谷,没人带路,很难进去里面。”
江思宜抬起头,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有些惊诧地问:“光幕呢?”
站在远处,金光巨幕太大了,即使光线浅淡,但因为面积过大,也占据了整个南面的天,识别度与自然光线仍然有很明显的区别,即使用肉眼也能看清楚。
可当身处其中的时候,却无法感知。
贺暮云思考片刻,给出正确答案:“不会有错,我们一直朝着南边来的,当时在山下也能看见光幕,方向是对的,只不过我们现在上来了,恐怕已经处于光幕覆盖的范围内,倒有些‘寻隐者不遇’的境况。”
乌雪泥听见新奇名词,好奇心催促她从崖边向里快撤了几步,看得贺暮云胆颤心惊,她诚心诚意地提问了:“寻隐者是谁?什么不遇?”
半月相处下来,贺暮云诚惶诚恐地接受了自己亲生女儿的文化水平,先是不可置信,随即步步惊心,然后自我开导,最后随她去吧。
只是面对这类问题,他小时候曾指导过乌雪泥的功课,条件反射地给她解释:“寻隐者并不是一个人,它是一首诗的题目,全诗字表意思浅显易懂,讲的某人前来寻访,遇见一孩童……”
“呃……”乌雪泥回过味来,有些懊恼,她爹似乎要在这里给她上课,怪就怪自己太多嘴。
她哪里还听得进去半个字,思维立即进入神游状态。
即使乌雪泥的墨水与灵流只是两个笑话罢了,但她到底迈过了气感的坎,感知还是比凡人高出一大截。
“这就同我们现在的境况相似,身处此山的时候,反而无法触碰到……”
贺暮云不放弃,乌雪泥看上去也没放弃,只是双眸布满迷雾。
她在神游中模糊的感觉,有人上来了。
“谁?”乌雪泥终于有理由打断贺暮云的一对一授课,发觉有人之后,大喊出声。
贺暮云强行收回不受控制的知识,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挡在乌雪泥身前。
小路间,人影渐渐清晰。
长袍道士是个青年,只是脸上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淡漠,他瞄了这三人一眼,目光迅速锁定了乌雪泥那颗从贺暮云身后探出的脑袋,提了下嘴角,只是笑容没有温度。
“小丫头,是你?”
乌雪泥从贺暮云的身后蹦出:“你认识我?”
长袍道士似乎懒得做出和善的微笑了,恢复正常神色道:“认识,你是陈无宁的小师妹,在东海梦岛见过你。”
“啊,在子桐派吗,我怎么没见过你?”乌雪泥有些纳闷。
长袍青年道:“我是未央,长乐未央的未央。”
乌雪泥终于放下警觉,这个名字她在陈无宁的口中听过好几回。她像是见到救命稻草般欢呼雀跃起来:“未央哥,我知道你,你是我师兄的朋友!”
未央扫了眼贺暮云和江思宜,再看了看乌雪泥,尽管江思宜看上去很年轻,但整个人的气质却饱含着超出面龄的沧桑,与乌雪泥的少女灵动感完全不同,但从那两张差不到哪里去的脸,迅速确定了这是对母女。
再看看贺暮云绷直的身体和紧抿的唇角,就差把“这是我妻子和女儿”刻在脑门前了。
未央点点头,问乌雪泥:“你们一家来这里做什么?”
贺暮云听到他是陈无宁的朋友,肩膀终于放松,十分知趣地站到一旁。乌雪泥走了几步,靠近未央,有些委屈地说:“我是来找师兄的。”
未央:“你师兄在晴和岭?”
“原来这里叫晴和岭。”乌雪泥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头脑忽地开了智,叫嚷起来,“未央哥,你知道这地方,那你看见我师兄了吗?”
“没有。”未央照实回答,“我同你师兄在青要派的时候见过,此后,我便有事走了。”
以未央对陈无宁的了解,即便后来知道了修真界大部分精英已经折在了青要派,但凭陈无宁的修为,只要他想,绝对可以全身而退。
如今,天下修士共赴青丘派,陈无宁应该也在其中。
乌雪泥看上去有些失望:“那我师兄到底在哪儿?”
未央不忍看小姑娘难过,正打算给她说清楚,这时,天上亮起一抹极其艳丽的红霞,那抹红霞仿佛淌血般迅速变大,未央听见了一声来自远古的破碎长啼。
“不好,没时间了!”他的话迅速拐了个弯,“陈无宁应该在岭里。”
紧接着,他们脚下的山剧烈颤动起来,林间树叶毫无规律地东飘西荡。蛇虫鼠蚁从地底钻出,窸窸窣窣,奔相逃蹿。
贺暮云艰难的稳住身形,想把乌雪泥拉到自己身边,脚还没伸出去,就又被震得跌坐回去!
乌雪泥惊恐地问:“怎么了,地震了吗?”
未央没时间给她解释,快走几步准备跳崖,乌雪泥见势不对,立马扑到未央的身上,抱住他的手臂不放:“未央哥,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未央有些恼火,“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乌雪泥生怕被未央甩下来,几乎用尽全气,死命拖住他:“我要去找师兄!”
那抹彩霞从赤红变成朱红,再由朱红变成胭红……
未央已经明白了那是什么,可被乌雪泥不要命地拖住了,总不可能把她甩飞吧。
贺暮云在地动山摇里站不起来,他干脆放弃站立,直接从地上往乌雪泥的方向爬去!
他伸出手,想抓住乌雪泥的裙摆,奈何她此时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未央身上,灵巧地提了提脚,错开了贺暮云的手,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说服未央。
“未央哥,带我去找师兄吧。”十万火急,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大言不惭地撒起谎来,“师兄让我来找他的,我从小是师兄带大的,从来没离开过他身边。这下变了天,他看不见我,会很着急!”
“求你了,求求你了,你不带我的话,我只好从这里跳下去!”
乌雪泥身体里一部分祖传血脉起了作用,嘴里说着可怜的话,眼里透出的却是十足蛊惑的意味。
未央手忙脚乱,一边观察那团几乎淌化,变得十分稀薄的霞光,一边凭着意念抵挡这股莫名的蛊惑,还要掰开乌雪泥完全吊在自己手臂上的身体,岂料乌雪泥那丫头吃了秤砣铁了心,简直像条死缠烂打的恶狗。
“未央哥,你如果也有师兄,就会明白我的心情,求求你了……”乌雪泥泪花闪烁,“我想我师兄,想见他,想陪在他身边……”
未央忽地静止不动了,承认自已迷了心智,低声喃喃道:“我也有很多师兄,但只有一个师弟。”
电光火石间,他提起乌雪泥,从断崖跳了下去!
就在这一瞬间,晴和岭长达七日的白昼顷刻逝去,黑夜降临。
坐落在各处的院子被大能们灌入灵流,风灯盏盏亮起,散出暖光,不明不晃。
江浸月的手指轻轻扶触在池塘边那块扁平石头上,循着那些蜿蜒沟壑,沉声轻呤:“凤落了,开始了。”
黑夜里,青丘派弟子院传出阵阵哄闹,不明所以的修士们高声询问。
“发生什么事了,天光呢!”
“天怎么一下黑了?”
陈无宁所在的院子也挤着松间照的弟子,他们叽叽喳喳闹了一阵,被单轻羽训了一顿,改成了小声的嘀嘀咕咕。
单轻羽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可看着眼皮底下的一群师弟师妹,只好强作镇定,朝陈无宁和郁夜的地方走去。
他倒是不隐藏,真就把陈无宁当成了可靠的大腿,直白请教道:“陈前辈,金光怎么突然熄了,难不成飞升的大能到天宫了吗?”
“噗——”郁夜本来生出了些了无生趣的感想,听到单轻羽的猜测,没忍住笑出了声,觉着人还算是一种有趣的生命。
“真聪明,”他开口就是嘲讽,“原来大能飞升,要飞七天这么久。”
单轻羽还没习惯这位魔修大能不说人话的性格作风,带着怨气回怼:“我又没见过谁飞升,不知道飞多久,难道魔修大人您知道?”
郁夜白他一眼,看在他这一路上还算尽心的份上,大度不计较,提点了句:“有空管哪个飞升,不如管好自己的小命。看好你的同门,今夜别出院子。”
单轻羽敏锐的从他的话里捡出重点:“难不成……”
陈无宁点点头:“没猜错的话,应该是。”
他们没再交谈,而是沉默着站了许久,直到弟子院的哄闹声逐渐平息。
漫长白昼过去,第一个夜晚来临,修士们闹也闹了,见没异样,个个都涌上了真切的疲惫。
单轻羽的师弟师妹们均已面色呆滞,眼皮打架,看样子困得不行了。
他不自觉地压低音量,给几个还能勉强睁着眼睛的师弟嘱咐:“回房休息,好好睡上一觉,不准出门。我就在院里守着,若有急事,来同我讲。”
打发了他们,他见陈无宁和郁夜依然站着,忍不住问:“前辈不去休息么?”
陈无宁没接话,目光扫过角落处的房间,单轻羽很会看眼色,见状立即汇报:“宿前辈不知去哪儿了,院里总看不到他,还有双胞胎,也没见着影子。不过庄前辈从午饭回来后,就没离开过房间,或许睡着了,我去看看……”
“不必,”陈无宁拒绝,劝他道,“难得有个夜晚,你回屋睡觉,院子我守。”
单轻羽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陈无宁看出他的担心:“你的同门有事,我会通知你。”
这话仿佛按下单轻羽身上的睡眠机关,连日来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垮,他困意汹涌,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终于支撑不住,喃喃了句“真的好困”,疲惫地回了房。
郁夜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茶凉了,借着夜色掩盖,他催动魔气,将茶壶重新热了,又倒了一杯,递给陈无宁。
“能感觉到么?”郁夜问。
茶水滚烫,在寒冬夜里迅速冷却,入喉时,惟余下可人的温度。
陈无宁不怕冷,代这并不代表他喜欢冷。
他弯了弯眼睛,一只手捏着茶杯,另一只手十分自然地牵起郁夜,两人在满院和煦的风灯里就这样牵着。
“魔气么?有你这个大魔头在我旁边,哪里还有其它感知。”
搁以往,郁夜肯定跳脚,必要你来我往地斗上几句嘴,再耍耍性子,等陈无宁来哄他,可他现在却舍不得这份暴风前夜的安宁。
他白了陈无宁一眼:“跟你说正经的呢。”
陈无宁没松手,神色却当真正经起来:“鬼域出来的魔头我们已经见识过了,单就几十个,灭了修真界大半精英,就连活在传说中的洛掌门也要牺牲上古神兽来设局,要把他们挨个找出,恐怕没那么容易。”
“如若魔修数量不多,且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我还能分辨他们身上的魔气。”郁夜想了想,理性正视这个问题,“但现在,岭里太多修士了,魔修藏在修士里面,很难单个拎出来。一旦展开群战,即便他们不再掩藏魔气,要从一堆人里精准找出哪个是魔修,大约也会伤及很多无辜。”
陈无宁沉思,他想的不止是对付魔修,更大的麻烦,其实在于郁夜。
郁夜一旦出手,青要派的光景大概会重现,先前还有郁慎护着,就连江浸月也暗暗保了他一手,才不至于引得正邪两道一起围攻他。
这回在青丘派,以洛掌门的主场优势,以及在修真界的地位,修士们必然以他的态度为主。
而洛霜,才是最大的不确定。
郁夜见陈无宁突然沉默了起来,捏了捏他的手,颇为傲娇地道:“别发愁啦,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什么?”陈无宁心不在焉。
郁夜:“先前在青要派,记得那些修士说怎么对付魔修吗?见则杀之,见一个杀一个,不过战线拉得长些,牺牲多些,或者要拼尽最后一丝灵流,如今想来,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并且洛霜敢设局,就一定有盘算。”
天真的少爷。
陈无宁没把这话说出口,自鬼域归来,郁夜总是不怎么开心,这比他自己不开心还让他难受。
陈无宁极其阴暗的想,若洛霜真的带领整个修真界除魔卫道,他不遗余力。若洛霜敢对郁夜下手,那就送他上西天。
“如果我猜得不错,明天洛霜怕是会现身了,他得给所有人一个交待。”陈无宁看郁夜一眼,试探地问,“作为浑夕派的掌门和夫人,郁慎和姜觅尔肯定会站出来,到时候碰到了,你怎么办?”
“来都来了,他们能拿我怎么办,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抽我一顿吧。”郁夜满不在意,似乎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他们来这里,是为了了结这事,我来亦如此。他们早已为浑夕派做好了打算,其它的事,包括我在内,都不重要。”
陈无宁忍不住反驳:“不重要还会为了你跑到东海,回家躺了整个秋天?不重要还尽力为你……”
“打住。”郁夜一把扯过人抱住,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陈无宁觉得脖颈有些痒,就听郁夜粘乎乎地说,“就你能耐,就你知道得多,就你什么都要说出来。”
“我只是……唔。”
后面的话,被一个猝不及防的吻给堵上了。
郁夜表面是个纨绔,实则竟是个出乎意料的正人君子。无论心里压抑着多少数不清的渴望,却从未越过雷池半步。
陈无宁曾经为庄苼的事粗看过不少风月话本,可在长达九年无望的分别里,早已封存了自己作为一个男子的欲望。
即便后来两人互相道明了心意,却也因为一直忙忙碌碌,还没来得及想这事。
原来接吻是这种感觉。
陈无宁觉得快要窒息了,手脚有些发软,不怎么听使唤。郁夜一手紧紧搂着他的腰,一手扶着他的后脑勺,吻得很深。
他的气息枝枝蔓蔓攀延过来,在陈无宁的识海里炸出了漫天星辰,一闪一闪。
“唔……”陈无宁拼命寻找空隙,想将自己从沉溺的边缘拉回。
幸好今夜无月,看不清脸上的绯红。
作者有话要说:???这种时候亲亲?撩起了火怎么办...被人看见怎么办...魔修捣乱怎么办...
不管,先亲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