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十载春秋。
这十年间,九娲如同这个部落所有的女人一样,每天在洞窟里缝布,在附近摘果,没有去过远的地方。
但她有一点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她成为了首领的女人。
自从她亲眼所见嫁到别的部落的女人要遭受什么开始,她就下定决心,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留在自己部落。
那日,九娲被她的父亲献给首领时,怯生生地说道:“首领大人,我叫九娲。”
虽然在一个山洞中一起生活了十年,可对于一个瘦小的少女来说,这样能够容纳几百人的山洞太过宽广,就像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大世界。她从小到大,每日都见首领,可却从未能与他说过一句话。
“嗯。”首领简单地应了一声。对他来说,是一娲,二娲,还是九娲,十娲,没有任何区别,只要能为他生育子嗣,便能成为他的女人。
首领种孩子时,九娲一动不动,定定地望着头顶石壁上那一块尖尖的凸起。
身体的剧痛,抹不去她心中铺天盖地的担忧。她满心想的都是,如果今天过后,种子没有在她肚中发芽,那么,她就会被送到别的部落。
她一定要找到办法,说什么也要留下。
【“如果你是九娲,为了留在部落里,你会如何做?”姜姚听见女娲这样问自己。
“走。”姜姚脱口而出,想了一会儿后,又道,“不,走也没用,天下无处不遵循这样的规则。那么,我便只有用尽办法,确保自己能怀上孩子。”
女娲道:“过于迫切想要开枝散叶的男人,最后往往帮别人养了孩子。”】
按照惯例,与首领种完孩子的女人,三个月内,不允许进行第二次种孩子的行为,若有违逆,便会落得乱石打死的下场。
九娲决定赌一赌。
她找的,是一个与他一般年纪,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年。第二天,她便在外出摘果子时,偷偷与他种了孩子。在这之后,他们一次又一次快乐地种孩子。
她很幸运,很快,肚皮鼓了起来。她开心地抚摸着肚皮,有了这个孩子,她终于可以留下来了。
在得知这个好消息的当天,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找六娲,分享这个好消息。她兴奋地在山洞中四处寻找,见到了六娲的背影。
“六娲姐姐!”
九娲刚喊出一声,却见两个男人上前,押着六娲向外走去。九娲慌忙跑上前去,却见被押着的女人不是六娲,而是十年以前,首领身边最得宠的三娲。只不过,十年间风云变幻,她的位置,早已被六娲取代。
九娲正在看着三娲,突然自余光中,看到了她要找的六娲。六娲的视线落在三娲上,眉头微蹙,似有不忍。
九娲第一次发现,三娲与六娲不仅背影看起来像,正脸也有些相像。只不过,三娲容颜见老,六娲风华正茂。相似的两张脸落在九娲眼中,不知为何,令她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她压了压恐惧,对着押着三娲的两个男人喊道:“三娲姐姐是首领的女人,生过首领的孩子,你们不能带她走。”
男人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谁说生过孩子就不能带走了?首领腻了的女人,就是生了十个孩子,也一样要送走。”
三娲面如死灰,全然看不出半分过去的风光。两个男人一步不停,将三娲带出了山洞。
九娲与六娲站在原地,对视了好一会儿,九娲大声哭了出来:“六娲姐姐,我好害怕。”
六娲俯下身,抱住了九娲,抚了抚她的肚子,“别怕,你已经有了首领的孩子。生产很痛,但无论多痛,你都要忍下来,只要忍下来了,你就能留在部落里。”
“你骗人!”九娲哭道,“三娲姐姐也生了孩子,可还是要走!”
六娲拭去九娲脸上的泪珠,轻轻说道:“生孩子只是第一步,你更要做的,是接近首领,讨他欢心,让他不会忘了你。”
九娲泪眼朦胧:“这样,我就能永远留下了吗?”
“没错。千万不要像三娲一样,以为生下了孩子就安全了,忘了要去亲近、服侍首领,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
【姜姚心中感慨万千:“六娲不知,就算她尽心尽力服侍了首领,也还是有随时被厌弃的风险。”
女娲道:“九娲也并不知道,能否留在部落,不过是首领一句话的事,她自己根本无法决定。被剪断了羽翼的鸟儿,如何能知道自己本可以飞翔。”】
九娲紧紧记住了六娲的话。
生孩子确实很痛。九娲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体会过今天这样的疼痛,比她被落石打到头,和被狼咬到手加起来还要痛。
而正在她身上体验直播的姜姚,也在全程感受着她的痛苦。
此前,姜姚一直觉得,她的思维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感受着九娲的感受,获知她内心的想法,另一半则作为一个旁观者,置身事外地作出点评。
可是今天,在让人无法思考的剧痛下,她恍惚觉得,自己与九娲真正地合二为一了。
好在,九娲熬过来了,安全地把孩子生了下来。这在整个洞穴里都并不常见,生产这道鬼门关,不是所有女人都能挺过去的。
首领抱起她诞下的孩子,眉眼间罕见地有了一丝笑意。九娲看着孩子,也虚弱地扯出了一个笑。
她成为了首领的女人,终于可以留下了。
【直播之外,姜姚叹了一声:“九娲获得了片刻的胜利,但从长久来看,或许,这根本就不是胜利。”
女娲也叹道:“前路仍然过于凶险,而且……无处逃脱。无论她逃到哪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这样的压迫。”】
直播中的九娲,果如二人所说,并没有开心多久。很快,她便陷入了烦恼——首领身边总是环绕着太多女人,她挤不进去,也无法让首领多看她一眼。
可为什么,首领的目光,却经常会落在六娲身上呢?
这日,在睡觉时,九娲如平日一般,与六娲躺在了一起。趁六娲将睡未睡之际,九娲状似无意识地用身体将六娲蹭到了一块凸起的山石下面。
半夜,野兽来袭时,守夜人会发出警告的长啸,所有人都会警觉地一跃而起。这种刻入骨子里的警惕,能够挽救他们的性命。
而六娲却被这种警惕夺去了性命。她在猛地起身时,头撞到了岩石上。
众人听到声音,慌忙点燃火把,前来查看六娲伤势,却发现,六娲当场死亡。
一片混乱中,九娲露出了如愿以偿的笑容。
【姜姚能感受到九娲胸中那发自内心的得意与喜悦,这让她自己心中的悲哀更甚。
她难过道:“九娲从一个愿意搀扶陌生女子的女孩,沦为了争宠杀死姐姐的狠毒之人。”
九娲摇了摇头:“一旦开始将矛头对准另一个女人,无论她有没有实现所想,从这一刻开始,她都已经输了。毕竟,同为女性,她根本无法保证,自己永远不会与她所对付的女性一个下场。”】
没有人发现是九娲所为。很快,她用尽各种手段,一一除掉了那些与首领亲近的女人。
其实,这个说法也不完全准确,因为有很多女人在她还没有任何动作时,就不知所踪了。首领学会了用贝壳去与其他部落的人交换肉和果子,也学会了用女人去交换。
她不知道她们到底去了哪里,也并不关心。她只知道自己成了首领身边最亲近的女人,一心沉浸在这份至高无上的荣耀里。
近些年来,首领带领部落众人走出山洞,在山下划出田地,集中种起了黍。连着丰收了几年后,今年,首领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在整座山都划作田地,全部种下种子。
地挖出来了,种子却不够,首领大手一挥,将来年的储备种子也全部倒了下去。
“明年,这些种子会长出满山遍野的粮食,再落下新的种子,我们便可以一整年不用再打猎。”首领意气风发地说道。
部落中有不少人反对这种不留一粒种子的做法,九娲心中亦觉不妥。可是,她知道,首领老了,部落内许多人已经开始不服他,如果不建下足以惠及许多年的功业,他的位置很快便会被夺走。
于是,九娲一如既往,紧紧跟在首领左右,称赞他决策英明。首领很高兴,告诉九娲,到了秋天,部落的粮食会堆得比山还高,九娲的肚子里,也一定能长出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可是,那一年的天气极不寻常。春日雨水连绵不断,连日不见阳光,夏日却是晴空万里,半年不见一滴雨。所有人都心怀着恐惧来到了秋天,最终,田里的黍颗粒无收。
许多人堵住了首领,逼着他给个说法。
首领正不知如何应对,眼看就要挨拳头,此时,部落里最为年长的男人举着龟甲前来,高声喊道:“龟甲显示,我们部落内部出了祸害!”
原本闹得不可开交的众人一瞬间静了下来。这位长老在部落里威望很高,甚至高过首领,大家都想听听他怎么说。
长老高高举着龟甲:“是九娲!”
九娲浑身僵住,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所有的人都看向了这个平时他们不得不恭敬对待的少女。
巫师继续说道:“九娲在生下第一个孩子后,一直与首领亲近,肚子却没有半点动静!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是个不详的人,自己生不出孩子,也让部落结不出黍了。”
九娲立即辩解道:“我不是祸害!”
【“人无法证明自己没有做过的事。”姜姚悲伤道。
“敬畏天气与自然,在我们那时候也很常见。可是,无论如何,不能将自然灾害胡乱怪到人身上。”女娲叹惜道。】
人群中,不少人对着九娲投来了仇视的目光。首领趁机喊道:“将九娲拖出去!”
守卫们跑过来,驾起九娲就朝着洞口走。
她扯着嗓子大喊:“首领,首领!看在我为您诞下孩子的份上,求您不要赶我走,不要把我换到其他部落!”
首领不为所动。
被拖到洞口时,她终于看清,首领是铁了心要送她走。她不再为自己求情,只是凄切地哭喊道:“首领,求您让我再看一眼我的孩子吧,只要一眼。”
首领厌烦地拿起手边的石子,掷到了她的额头上,顿时鲜血直流。
她突然想起了被她设计撞破了头的六娲。
被带出山洞后,她才发现,她刚刚只顾向首领求情,竟然没有注意到,那个瞒着首领悄悄同她种孩子的同龄少年,也在守卫之列。
她燃起最后一丝希望:“求求你,帮帮我吧,我不想去别的部落。哪怕,你将我藏在山洞外面,随便什么地方都好。”
少年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我好歹与你种过孩子,也生过你的孩子……”
啪!少年一巴掌打在九娲脸上,打肿了她半张脸。
“你!”九娲一开口,发现自己已然口齿不清,说不出话了。
少年终于开口:“疯女人,你在说些什么!”
【“要无视一个人的诉求,只需将其打成疯子,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手段。”姜姚冷笑一声。
女娲道:“九娲还在对别人心存幻想,以为那些被本能支配的亲密,真的能够带来情感上的不离不弃。”】
九娲不再说话,任由守卫将她带走。奇怪的是,守卫们没有带她去别的部落,而是将她带去了一片没有人居住的林子里,把她绑在了树上后,便离开了。
她忘了,无法生育的女人,其他部落也没有人会接收。
寒风呼啸,她冷得骨头都发痛,恐惧让她大叫出声。没过多久,她的叫声引来了狼群。她看到狼的血盆大口径直朝着她扑来,伴随着一股巨痛,她的眼前只剩一片黑暗。
狼的第一个下口之处,是她的眼睛。
很快,她的身体各处都传来了这样的巨痛。剧痛让她不再求生,只求着赶快死去。像是过了几百年那样久,终于,她的意识渐渐涣散。
“这就是……死的感觉么?”
她想起了六娲,想起了首领其他的女人们,那些她叫着姐姐妹妹,却将她们暗暗害死的女人。
“你们临死时,也是这种感觉么?”
下一刻,她的身体被撕裂成了无数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