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徽堂宴会结束后，陛下留下了爹，说是还有要事与他商议，令彭城王送我回家。陛下的旨意，我无法拒绝，我只得上了彭城王的马车，与他同坐，由他送我回家。

在马车上，我还是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自己被赐婚一事。我不过是来参加个宫宴，怎么就被定了亲事？我双手拢在袖中，眼睛只是专注地盯着袖口的纹绣。余光所及之处，我知道，彭城王在我身侧注视着我。只是，我并不知道我该对身边这个我未来的夫君说些什么。想到不久之前，我在见到他时，还在劝他早日再娶个妻子，好好照顾他和他们的孩子，没想到，如今，我竟然成了他的继室。当日我们之间的谈话竟然这么快就应验了，甚至我还是那个被应验的人。

“李姑娘，太抱歉了，我实在没想到这件事会在这样一个场合宣布，吓到你了。”马车刚走没多久，他就朝我郑重地道歉道，“皇兄一直有意亲自为我挑选王妃，你便是他选中的人。”

我转头看他，心中万分不是滋味道：“我知道，殿下告诉过我的。我只是没想到，陛下会选中我。不瞒殿下说，确实让我很意外。我今年才十四岁，我一直觉得我还是个孩子，怎么就要嫁人了。”

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我竟然不用掩饰自己的异样。他是这么好的人，也肯定会是一个好夫君。但是，对于他，我也只是设想过嫁给他那种情况。当我要嫁他的这天真的来临，我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不可置信和不知所措。

见我依旧内心慌乱，他温柔地说道：“李姑娘，你不要怕，从今以后，我一定会一直对你好的。不为其他，只为你是将要与我共度一生的妻子。”

“可是殿下，我真的有点怕辜负陛下和你的厚爱。我怕我做不好一个妻子，更怕做不好子直的母亲。”彭城王家里还有幼小的孩子，如今我尚是需要父母教导的年纪，我怎么能教导好他的孩子？

“有我在，一切都不是问题。”彭城王一直在安慰我，听到他柔和的话语，我只是转身与他相望，他的眼中是无尽的真诚。于是，我只得点点头，不得不接受这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

彭城王送我到晖文里我家时，想来我家人已经知道了消息，娘、大哥、大嫂、二弟和三弟都在门外迎候他。我下车后，彭城王也下了车。而后，他朝我娘郑重地行礼道：“伯母，彦和有礼了。”

我娘一副悦然的神情，温和地向他回礼道：“殿下客气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媛华年纪还小，又生性顽劣，几个月后，我一定交给殿下一个温婉贤淑的王妃。”

一番场面上的客套话后，娘便迎彭城王进了府，彭城王在府中小坐片刻离开后，见我似乎还有点恍然，娘问道：“媛华，你对这桩婚事不满意？”

我心不在焉道：“没有。”此时，我根本说不清我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能嫁彭城王这样的人，我没有不高兴；可是，现在的我也的确不开心。

“那你看起来怎么有点不太高兴？”

“有点儿突然，还有点不可置信，我想不通陛下为何会为我和彭城王赐婚。”彭城王虽以陆始平的身份与我相识于年初，也早在四月便知道了我的身份，但若那时他便喜欢我，他应该早就告诉陛下或者上门向爹娘提亲了，而非等到三个月后陛下亲自在清徽堂为我们赐婚。大概如他所说，我是陛下亲自选中的人。他与我本就认识，加上我又是陛下认可的人，他自然不会反对这门亲事。

对于我的疑惑，娘只是说道：“个中曲直我也不太清楚，等你爹回来，你问问他吧。”

爹从宫里回来后，我第一时间去了他书房。见我过来，他道：“媛华，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疑惑。”

我问道：“爹，我知道赐婚这事陛下金口玉言，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我不敢肖想什么，只想知道这件事背后的隐情。”自我记事起，我便从来没有听说天子公开赐婚还有被拒绝的，所以，在清徽堂时我便知道我与彭城王的婚事已成定局，更不敢再心存他念。

“隐情？说起这个，也确实有。”爹一一向我解释了这背后我不知道的事情，“陛下这几年致力于汉化改革，其中，一个重要环节便是移风易俗。这里面，有你已经知道的改姓氏、易服饰、说汉话。还有你不知道的，联姻。”

“联姻？”若是联姻，今日的一切似乎就能说得通了。

“不错。迁都之前，陛下就已经在着手联姻之事了。不过当时仅限于他自己纳汉人女子为妃。迁都洛阳后，联姻还要加大力度，所以陛下的六个弟弟要为联姻作表率。”

“怎么表率？”陛下的弟弟在联姻上有什么能作表率的？

“这就是陛下在宫中与我商量之事，陛下的六位弟弟要重新娶汉人及鲜卑世家之女。今日冯昭仪宴请你们，目的就是帮陛下掌眼，今日入选的女孩子，都将成为陛下六位弟弟的王妃。陛下留我在宫里，就是为了同我和冯昭仪商议六位王妃的最终人选。”

原来是这样，难怪今日赴宴的其他女孩子都是锦衣华服盛装出席，只有我，穿了平时喜欢穿的红色衣裙什么都不知道地去了现场。现在想来，爹是怕我知道后情绪有异故意瞒着我的。

“那……最后入选的的诸位王妃，都是谁家的孩子？”我虽然对这些并不十分感兴趣，可我还是想知道，要与我一同嫁入皇室的都有谁。

“赐婚诏书三天后就会下发。你三伯家的堂姐婉仪会被指给咸阳王元禧，中散大夫穆明乐的女儿会被指给赵郡王元幹，你堂姐夫郑平城的女儿始容会被指给广陵王元羽，中书博士卢神宝的女儿会被指给高阳王元雍，你大姐夫哥哥郑懿的女儿会被指给北海王元详。”

入选的女孩子有不少都是我的旧相识。我的堂姐、我的表外甥女、大嫂娘家同族、大姐夫的侄女，除了我不熟悉的鲜卑穆氏，其他女孩子皆出自中原大族。

“既然三天后才会正式下诏赐婚，那今日陛下为何要提前为我和彭城王赐婚？”我疑惑道。

“清徽堂提前为你和彭城王赐婚，只是偶然。陛下知道是你猜出的谜语，一时兴起才叫你过去的。”爹这样解释。原来，今日冯昭仪的宴会是有预谋的，陛下在清徽堂宴请朝臣则是偶然的，而我能到清徽堂，亦只是一段插曲。

我依旧疑惑：“可是，为何陛下并没有同爹商议，就做主将我赐给彭城王？”爹说陛下要与他一同商定六位王妃人选，可是在清徽堂时，他们两个尚未商议就给我们赐了婚啊！

“陛下其他几位弟弟的王妃人选是我与陛下一同定的。但你，你是陛下亲自选定的彭城王妃，即使今日你不去参加宴会，你也一定会嫁给彭城王。”

我是陛下亲自定的彭城王妃？可是陛下为什么会选中我？论相貌才学，我的确不错，但今日宴会上的其他女子，也的确有比我更好的。我大为不解，只得继续问爹道：“陛下为何在那么多世家之女中独独挑中我为彭城王妃？”

“自然是此前陛下让我推荐彭城王妃人选时，我向陛下提议的。陛下经过仔细考虑后觉得你很合适，就同意了。”果真，这件事背后有爹的意思，我早该想到的，他对彭城王的喜欢可以说是溢于言表。那日陛下去三姐宫里，并不是为了看三姐，而是为了见我。原来，我的婚事既是君主之令，亦是父母之命。

“不过，我记得陛下好几个弟弟已经成亲有王妃了，怎么又被指婚了？”若说陛下把我指给彭城王，我还可以理解，毕竟彭城王的妻子已逝。但是，堂姐婉仪怎么能被指给咸阳王？别人我不太清楚，但那位咸阳王元禧，因为爹曾兼任咸阳王师，我是知道的，他在几年前就已经娶了王妃。若我堂姐嫁给他，他的王妃又该如何自处？魏国故事，陛下御赐之妻及其所出，地位高于原配妻室及其子女，皆当为嫡妻嫡子。我知道这个习俗历年已久，但这件事对那几位殿下的原配，也太不公平了。

“陛下为了促进联姻，自己都亲自纳了汉人世家的五六个女子为妃。作为陛下的弟弟们，他们当然也得作出表率。那几位已经成亲的殿下，他们的原配必须服从皇室利益，让出王妃之位。”

魏国皇室因为源于塞外，故而对母妻门第并不十分看重。十几年前，宗室亲王都还是一到十五岁就被赐妻，开府别居。至于所赐之妻，不仅有掖庭罪女，亦多有孤寒小族。而今，陛下一心汉化，自然要严厉矫正这种习俗。原来，我的婚事竟也是陛下大刀阔斧改制中的一环。

思之又思，我还是问出了在清徽堂时我就想知道的事情：“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所说的陆始平是彭城王殿下？”

爹丝毫没有再瞒我的意思：“不错，浴佛节当天，你说起陆始平，我便猜到他是彭城王。尚书省中并无叫陆始平之人，但他却自称认识我，那便只能是兄弟之中排行第六初封始平王的元勰了。”原来，那日彭城王之所以未邀请我上门做客，或许也有怕身份泄漏的考虑。爹猜出彭城王的身份但却没有告诉我，想来是为他保守秘密。

“可是，彭城王是二皇子的亲叔叔。”

“那又如何？”

“二皇子曾经说过他想娶我，虽然此事已不可能，但他知道我要嫁的人是他的亲叔叔，他会怎么想？”

“媛华，放下你这种悲天悯人的性子吧。二皇子怎么想不重要，这是陛下的旨意，他还能因为你与他的父皇对抗吗？”

爹这一番话让我彻底清醒了：元恪怎么敢为了我反抗他的父亲？我尚且不敢反抗我的父亲，更何况他的父亲是一国之君。

“陛下赐婚这么大的事，他岂会不知？若如我所料，你和彭城王刚出宫门，他就知道了。他若对你有心，在你和彭城王到咱家之前，他就追上你了。”陛下给我和彭城王赐婚之事，想来顷刻之间便会传遍宫城。元恪，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没有出现，是不是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我还在胡思乱想，爹又说道：“此事并非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赐婚诏书正式下发前，若是二皇子肯去求陛下，说他想娶你，一切就还来得及。”

此刻，我有点不敢相信，继续问爹道：“爹你说的是真的吗？此事真的还有转机？”

爹点头：“我岂会骗你？”不待我语，他又说道：“不过，我敢肯定地告诉你，二皇子不会为了你去求陛下。于他而言，你不过是他幼年时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

“今年我刚到洛阳时，他对我说他想娶我。”元恪说过他要娶我，他说他不会反悔，也要我一定要说话算话的。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他，但此时，我突然对他有点动摇。

“想娶不代表一定要娶。”爹这样说道。

“可是他没有理由这样。”

“媛华，人都是会变的。你和二皇子认识才多久？我在朝多年，见过的人见过的事太多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了解。大多数人，做一件事情前，会先把利弊得失算清楚。你以为他还是八岁时带你出宫看梅花的那个天真无邪的二皇子吗？醒醒吧，我的傻女儿，你太天真了。”

人都是会变的吗？可是，我依旧不解：“若是必须联姻嫁入皇室，为什么我不能嫁给年龄相仿的元恪，而必须是大我十岁的元勰？”

“媛华，我这样做是为你好。”

他这依旧平静的一句话，让我再也平静不了了，生平，我第一次忤逆他道：“为我好？这不过是爹的借口罢了！爹这么做还不是出卖女儿以谋取自己的利益和政治前途！你现在对我和对当年的三姐有什么不同！”

太和十七年，陛下服丧期满后改制后宫，依《周礼》设三夫人、九嫔，提出要纳我三姐为三夫人之一的贵嫔夫人，爹丝毫不顾三姐的感受，把她送到了宫中。那时，他明明知道三姐与大嫂的哥哥卢道裕卢公子彼此相爱，可还是残忍地将她送入了宫中，甚至在三姐进宫当月又与陛下商议，将陛下的妹妹乐浪长公主嫁给了卢公子，绝了卢公子的全部幻想。如今，同样的事情，他竟然再一次做了。彭城王深受陛下看重，朝中地位甚高，而元恪只是个普通皇子，我若嫁彭城王，自然对爹更有利。只是，我们一门姐妹，难道都要这样成为爹的牺牲品吗？

“你……”爹气极，但还是放下了已经扬起的手，“我告诉你，你若不是我的女儿，彭城王那样举世少有的好男儿岂是你能嫁得了的！能嫁给他，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你不要不知好歹。”

“可是……”我终于泣不成声道，“这样我觉得我愧对于二皇子。”

“媛华，你记住，你从来不愧对任何人。彭城王自幼丧父丧母，这些年，我时常出入宫禁，他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毫不夸张地说，他是大魏首屈一指的好男人。我并不能永远陪着你，也不能永远为你保驾护航，把你嫁给他，我才会放心。”

是啊，彭城王这么好的男人，怎能不被爹相中？我早该想到的。

“媛华，你还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的。即使你现在怨我恨我，我也无话可说。”爹说完便开始离开书房，他走出几步，又回头道，“你给我记住，你这桩婚事，对我而言，不算政治联姻。况且，即使是政治联姻，我也永远会以权谋私，给自己的女儿选最好的联姻对象。”

爹的心意我明白，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事情是以这样的态势发展的。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上孝文帝为李媛华和元勰赐婚，应该是在493年前后。根据孝文帝本纪和元羽传，元羽与王妃郑始容成婚是在495年冬季。赐婚之时，李媛华年龄尚幼，她与元勰成亲大约是在14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