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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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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早醒来,张之维瞭望窗外,天光洗濯一新。才自静功中抽离,他就听得屋外窸窣响动,心里觉得古怪,披衣起身,打开房门,竟看见唐沅把茶壶端到桌上——茶壶口还袅袅冒着热气,想来是她才烧了水。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张之维三步两步赶到厨房,还好,灶台仍是原样,无恙。他当然不是指望唐沅弄早饭,她会生火,能把水烧熟,已经是生活能力上的大飞跃。锅里犹存热水,热气自木锅盖边向上涌,锅盖上却坐了一大碗热干面和面窝,这两种食物,乃是汉口极为普遍的早点,街头巷尾随处可以买到,而且张之维非常喜欢。

他从厨房里转出来,唐沅正将桌上摊开的宣纸卷起,她果然特意起早,将《灵飞经》写完,桌边还垂着朱丝格子的屏幅,是两句王阳明的中秋诗: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写的是“八分”隶书,笔力稍嫌纤细,但很沉着,颇有名家风度。唐沅倒是什么书法都写得,且都有模有样,在这一点上,张之维是自愧不如的。唐沅把屏幅一并卷好,抱起放到一边。她换了一件藕色云纹的长纱衫,颜色娇柔素净,越发显得肤色如雪,只是缺了一层血色。张之维由此发现她是清减了,脸颊稍见瘦,双眼更显得大,沉静清明,眼下却浮了一层淡青,仿佛是休息不好,微现倦容。

张之维梳洗了出来,唐沅把碗筷摆上,两人就面对面坐下。唐沅拨了一碗面条吃完就饱了,倒茶喝时一抬眼见张之维咬着面窝,也正盯着她,眼神里写满了探究和疑惑,清明的天光中,他这副不设防的模样尤其有趣,甚至有些天真,唐沅觉得好玩,不禁微微笑起来。

“这面窝很好,在哪家买的?”

“我也记不清……仿佛是泰宁街东边那家吴记。我去的时候正巧出摊,顺手就买了几个。偶尔换换口味嘛。”

“哦——看来您对早膳的菜色不甚满意。”

“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每天早上都是蒸番薯,番薯稀饭——尤其是番薯粥,你们龙虎山天天就吃这个吗?好歹也做点江米粥啊?”

“是啊。”张之维想了想,“有时候也是糙米稀饭,粟米稀饭……不过还是番薯稀饭多些。甜甜的不是挺好吃的嘛。”

“……”唐沅就差把“真可怜”三个字写在脸上了,轻叹一声,“就是天师府也很清苦呀,真不容易。”

张之维瞧她秀眉微蹙的模样,细想想觉得又可爱又可笑,唐沅生于绮罗丛中,自幼必然锦衣玉食地娇养,然而这一路上倒从来不曾对粗劣的食宿表示过不满,这已是很难得了,如今主动提出要吃糯米粥,可见她对地瓜是深恶痛绝。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难道还满足不了么?

“我待会儿去米店买些糯米回来。”

唐沅低头笑了笑,站起身:

“难为你这样贤惠。”

张之维听得分明,不禁愣了一刻。唐沅仿佛只是戏言一句,自收拾了碗筷放去厨房,回来抱了纸卷,向他道:

“我出门了。”

“送稿子?”“是啊。顺便再买煤油灯——对,还得看看鞋。”说到这她微微皱了皱眉,“兴许还不大好买呢。”

唐沅因为要出门,脚上穿的是一双青缎平底两截鞋,白色线袜,也很朴素。民国废除了缠足,虽则乡下还有些地方仍保留着这项陋习,但像唐沅这样的天足女子,是越来越常见的,因此她若是要买寻常的坤鞋倒容易。她既然说不好买,那一定指的是她改换男装时穿的黑绒布鞋,因为她虽不缠足,但脚总是比一般男子小,确实难买到合意的鞋。

当下唐沅出门去,此时街面上已经是熙熙攘攘,上工的人急匆匆地赶路,商贩穿梭在人群里叫卖,卖报纸的也嘹亮地叫起“号外号外”——人声鼎沸,极为热闹。这种气象,唐沅在天津见惯了,甚至感到一丝亲切。她挂笔单的这家莲青阁虽然比不得北平著名的松古斋,清秘阁,却也是一家经营数十年的老店,在泰宁街上声誉甚佳。正是中秋节下,柜上忙着算账,唐沅交付了《灵飞经》和中秋屏条,掌柜的亲自出来和她寒暄一阵,结了润格,照例奉赠中秋节礼,好湖笔一支,松烟墨一块,封在红纸封里。唐沅的父亲是前清的进士,也在松古斋挂笔单,逢年过节,松古斋的伙计是会送些古纸好墨联络情谊,因此她应付得轻车熟路。因为唐沅楷隶皆通,还写得一手好魏碑——这可与她的年纪大不相符,掌柜的另托了五张屏条,三日内要,她一一应承了,“为了生活。”

这是她生平第一件工作,唐沅很觉得新奇,同时又有些兴味。她从开蒙学书,祖父就教她用加厚宣纸折“白折子”,写《玉堂楷则》,里面全是清代各科会试三鼎甲的法书,规矩非常精严。渐渐地祖父又教她写汉隶魏碑,至于写篆隶时祖父仙逝已久,已经是父亲教她了。其时虽然已经废除了科举,但她还是跟着兄长一起念四书五经,是到了念天津中西女中的时候,才又请算学和英文的老师,接受新式的教育。唐家在子女的教育上非常开通,或许也有浙江兴女学的流风影响。所以唐沅考取大学虽是先斩后奏,到底她父亲还是允许了——然而假如她不是名列探花,兴许父亲也不会那么痛快地同意。

唐沅到洋货店买了一只美孚煤油灯提在手上,发现各处都摆起了中秋的货品。汉口没有卖兔儿爷的习俗,点心铺垒起黄澄澄的月饼,广式的有蛋黄莲蓉五仁椰丝,一一贴着大红名条,苏造的小巧些,除了玫瑰枣泥豆沙外,尚有特色的酥皮火腿三鲜馅儿,喜气洋洋,圆圆满满地睡在玻璃柜里。

她想,龙虎山地处江西,与广东接壤,也许张之维习惯于吃广式月饼——江西自产的月饼总不会也是辣的吧?不知道他是否会喜欢苏式的月饼,回去之后得问问——不过以张之维的口味来说,但凡好吃的,没有他不喜欢的。她这一番考量多半是多虑。

总之,这家伙可真好养活啊。

街边卖果子的也多,秋天了,苹果,蜜桃,石榴和梨子葡萄接连上市,嫩红新绿,鹅黄姹紫,五光十色各尽其妙。她见桃子梨子新鲜可爱,遂买了几个,也拎在手上。她根据张之维教授的方法专心挑选水果,等拎着到了巷子口,才想起没去鞋店。

事已至此,她也懒得再跑一趟,索性明天再去。这么想着,冷不丁有一团黑影扑过来,几乎要把她撞倒——也不见她怎么挪动,只轻轻侧了侧身避过去。电光石火间她也看清了撞来的是谁,原来是巷子里李家的小儿子,眼见着他脚下一滑,这要是扑到地上,少不得血光之灾。唐沅提起脚尖勾了他脚踝一下,手上象征性地扶了扶,这孩子就莫名其妙地站在那儿了。

“汤圆儿姐姐——救命啊!”

李家小娃娃——唐沅想起来张之维跟她掰扯过,名字是叫李龙还是李宏来着……算了,不重要。反正这小孩儿也把她的名字叫错了,多亏张之维有几回这么叫她,就被他给听着了,从此她就得了这个诨名。这小娃娃一抬头看见唐沅好似见着救命王菩萨,小脸儿像酸枣似的皱起来,一副可怜儿相。

后头李家媳妇也赶上来了——嗯,她的名字唐沅记得,叫李秀珍,人家称她李家阿姐(妹),熟悉些的叫秀珍姐(妹)。她还有个妹妹,闺名秀娟,十七岁,想说给张之维。

李秀珍气得不用擦胭脂,也满面红霞,一口糯米牙齿咬得紧紧的,切金断玉,手里提着鸡毛掸子,如评书里大唐名将樊梨花使的凤嘴梨花枪般威风凛凛。她是苏州吴江人,远嫁到这里,嫁了多年,还留有些吴音软糯的遗风,此时妩媚也成了四溢的杀气。

“李宏,你还敢跑!功课不写还逃学,你是要反了天了!”

哦,原来确实叫李宏。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亲娘打孩子。唐沅自知不比张之维热心肠,不动声色挪了挪脚,准备离开是非之地。孰料这李宏一把扭住她手上网兜,哀告道:

“姐姐,救救我!”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呐。唐沅跟李秀珍打个照面,点点头:

“李夫人,想必是令郎又淘气了?”

“哎哟,小张姑娘——真是,叫你笑话!小孩子不学好,成天的只知道玩!昨晚骗我说功课写好了,今早呢,又装病不去上学,还请你令兄看了看,他可就藏不住啦!”

唐沅低头瞧瞧李宏,小孩可怜巴巴地盯着她,黑眼珠滴溜转——她想,指望张之维察言观色,正如俗话所说“媚眼做给瞎子看”,全无用。

“虽然他不学好,我总是想他读书上进呀!张姑娘你不知道,现在的学校多难伺候,学费嚜加得不得了,还有许多花头,供他读书不容易的呀。”

唐沅含笑应了两句正是。在这种诉苦的场合下,她知道自己只要说个两三句话就足够应付了。

“要是像小张姑娘你这样就好了,识文断字,和男人是一样的,走到社会上也立得住。咳,到底还是读书不受人欺负呀!”

“小孩子不懂事,慢慢地您教育他就好了。古代还有孟母三迁,可见孟子这样的圣贤,小时候也是不懂事的。”

唐沅笑了笑,说两句话宽慰宽慰李秀珍。李秀珍看唐沅亭亭玉立地站在自己面前,软言细语,态度又那么温柔,不知怎么气都消了大半,脸容平和许多,叹息道:

“我能怎么教他呢?我是个睁眼的瞎子——”

这时李宏从唐沅身后探出头来说:

“我有不会的,问张姐姐就好啦,阿妈你不要啰嗦了嘛!”

唐沅淡淡道:

“你还是趁早把作业补了才是正经。赖过了今天,明天总还是要去上学的。”

李宏见母亲消了气,确认危机解除,吐吐舌头,陪着小心跑到李秀珍旁边,挽了她的手,还回头跟唐沅说:

“张姐姐,回头见!”

李秀珍十分嫌弃,到底没松开,把儿子牢牢地挽在手里,跟唐沅道了别。李宏一蹦一跳的,已经忘了刚才的惊恐,对李秀珍说:

“阿妈,明天我好穿绒线衫了!”

李秀珍道:

“发什么昏!这样热的天,绒线衫!”

母子俩走远了。唐沅默默看了一阵,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自失地一笑,不再挂怀。

张之维一早上就开了张,堂里坐了个妇人,絮絮地向他述说。唐沅本不愿打扰,却见张之维懒洋洋地支着腮,笑得有点儿僵——唔?这可不是做生意的态度。一转眼他见她从门前走过,表情肉眼可见地更僵硬了。

张之维还会尴尬?实在少见。唐沅抬脚就跨过门槛,脸上挂了天真无邪的浅笑,叫张之维:

“二哥。”

原来他们进城前,已约定以兄妹相称——不然一男一女瓜田李下,可怎么办?对于姓氏,是唐沅让了一步,但她自不能称张之维“哥哥”,又有长兄,且长兄唐彧比张之维大四岁,因此不愿叫他“大哥”,退而求其次,即称“二哥”。

张之维站起身接她手上的果子,唐沅自然和坐在那儿的妇人打了照面。这妇人年纪不轻了,总有四十向上,但收拾得齐整利落,头是头,脚是脚,白净的方脸上揩着淡淡的胭脂,轻轻的皱纹也不太显。薄薄的黑发很仔细地挽着髻,脑后是一点红的红宝石簪子,还是老法的工艺,银光暗润,好在首饰这东西不像衣服容易过季,什么时候都能把人支撑起来。

唐沅想了想,终于从记忆角落里寻摸出这位大娘的姓氏,脸露微笑:

“孙大娘。”

孙大娘见唐沅穿着藕色纱衫,乌发雪肤,极为素净,周身没有一点装饰,既不戴花儿,也不擦粉,但那脸庞,身段和气度,就像年画里的月宫嫦娥似的,稍显美中不足的,就是她那一头乌油油的发,虽然梳理得很齐整,到底是半长不短,不像个样子。孙大娘在心里嘀咕,难怪才来几天就在巷子里有了名,这样标志的人才,她生平也没有见过几个。

上门就是客,唐沅见孙大娘不住地打量自己,心里早把她的来意揣摩了七八分,只是娴雅地微笑,眼角余光溜向张之维,笑意不觉更深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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