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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惟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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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维赶到谢家已是薄暮时分。他向门房通报了姓名,过了一会儿,管家出来领他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谢家花园。轩榭精巧,假山池沼玲珑优美,草木葳蕤,竟是一派江南气象。他无心赏玩,只觉得管家步子太慢——到底是老人家,不能勉强。

管家领他到一间耳房,轻轻扣三下门板:

“小姐,张道长来了。”

“请进。”

张之维越过管家进门,门在他身后合上。端木瑾起身相迎,她在鹅黄绸衫外套了一件白布褂,长发全在脑后挽成发髻,脸上淡淡的有些倦色,大眼睛前架着一副金丝细边框眼镜。

“张道长,请坐。”

这间耳房不大,布置成一个病房的样式,室内弥漫着酒精和纱布特有的清洁味道,他越过床栏看清床上人的长相,双眸微张。不是唐沅,一瞬间,他的心安定许多,旋即又凛冽地提了起来。这脸色青白的孩童,正是邻居李家的李宏。

端木瑾道:

“这孩子是唐沅抱来的。说是被碧眼狐狸所伤……挨了一针一掌,要不是唐沅及时送来,又一直用真炁护着他的心脉,恐怕救不活了。”

“唐沅呢?发生了什么?”

“唐沅回落花巷去布置了,说还要跟这孩子的家人交待一下情况。我让小栈的人随她去的,不必担心。”她见张之维点点头,眉头却没松弛,又说,“唐沅说好事情一办完就回来,咱们不妨去书房等她。”

张之维想,唐沅不至于诓骗端木瑾,何况写给他的留言也说是在谢家花园,以她的谨慎,不会孤身犯险去寻碧眼狐狸。于是跟着端木瑾来到书房。书房墙上挂着几幅书画,圆光罩把书房分成内外两室,夕阳透过雕花窗在长几上投下斑驳玲珑的日影。

丫鬟端上茶来。张之维觉得今日喝的茶够多了,但一路疾奔,也有些口干舌燥,抿了抿热茶,烫,烫得舌尖发麻。

“张道长,你今日不在落花巷?”

“出诊去了。”他不想说出自己是和武当会晤——这话还是对唐沅说最妙,若是告诉端木瑾,徒增她的烦心事。虽说在济世堂的端木大小姐面前班门弄斧,说自己去出诊……张之维坦坦荡荡,“唐沅今天是来拜访端木小姐你的,想来她是回去之后遇上碧眼狐狸了?”

端木瑾蛾眉轻蹙:

“她中午饭也没吃就走了。送李宏来是一个时辰前……恐怕是碧眼狐狸找上门来,谈崩了两人动了手。”

既然端木瑾和武当能动用江湖小栈的势力查到他们的住处,那碧眼狐狸自然也有她的法子来追寻唐沅的踪迹。碧眼狐狸找唐沅所为何事?当时她可是对唐沅毒针相向,亏唐沅还从石门手上救了她一命呢——唐沅怕是顾念碧眼狐狸的授艺抚育之恩,不忍她命送石门手下。不管唐沅私藏武艺,还是暗中提防碧眼狐狸,甚至不肯叫碧眼狐狸师父,只称她作“师娘”——她们总归有师徒之分。

碧眼狐狸想来也是看中这一点才冒险来找唐沅,意图再说动唐沅跟她走。唐沅一定不肯,二人生了龃龉,动上手了,只怕李宏就是遭了池鱼之殃。

石门说唐沅受过重伤……也不知道她和碧眼狐狸动手是否吃亏。张之维相信唐沅的身手,却仍不免挂心。碧眼狐狸难道是为剑谱而来?唐沅给她的是假剑谱?真剑谱果然在唐沅手上吗?

……一切的谜底,都握在唐沅手心里。思绪纷至沓来,张之维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摒弃杂念。

“碧眼狐狸这件事端木小姐是否告知了武当?”

端木瑾轻轻摇头:

“等唐沅回来再说。要是贸然叫他们碰了面,我怕又要生出事端来呢。”

“你真是费心了。”

端木瑾似乎轻轻笑了笑。张之维转过头去看她,她托着腮,美丽的脸上蒙着淡淡的阴翳,神情柔软而模糊,像是笼在一团蜜糖色的薄雾里。

这个人也是全心全意地挂念着唐沅的。

“我倒是有件事想拜托张道长。”

“请说。”

“请你多看顾着唐沅,务必不要让她再牵扯进碧眼狐狸的是非里。”她见张之维眉头微皱,继续说道,“碧眼狐狸穷凶极恶,对唐沅心怀歹意,唐沅固然精细,怎么比得上老江湖?何况……”

她犹豫了一下。张之维看出来了,追问道:

“何况什么?唐沅好像从小跟着碧眼狐狸长大,总是有感情的,你是怕她顾念旧情,下不了手?”

“是有这么个原因。唐家是个大家庭……大有大的难处。唐沅呢,从小就跟她母亲分开——”说到这,端木瑾凝神,似是在组织用词,对于唐沅的母亲,不管是唐沅还是端木瑾,都语焉不详,“她的大哥出国也有近十年了。碧眼狐狸从她八岁起就照顾她的起居生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我明白。”

端木瑾稍展愁颜,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推给张之维。

“碧眼狐狸善于用毒,这是她惯用的九转紫阴针的解药,多配了这些,张道长你留着以备不测。”

“嚯,这么快就配出了解药,厉害!”

“唐沅告诉我毒药的方子,我依方对症配的药。给那孩子用了确实见效,不然这毒确实不好解。”

张之维道了谢,把药瓶揣进怀里。就在此时管家过来,向端木瑾道老爷找她有事。这是人家谢家的家事,张之维不便置喙。

端木瑾匆匆地离了书房。张之维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心底似是有蚂蚁在暗暗地爬,此时一人独处,不宁的心绪又涌动起来。一个时辰前,他还在回家的路上,两下里就和唐沅错开了。这么大的汉口城,茫茫人海,人潮汹涌,就是同路相向而行,也不一定遇得上。

等唐沅回来,要和她说什么呢?首先是看看她是否如石门所说受伤,然后问问她碧眼狐狸的事,剑谱的事,告诉她今天他和武当二人见了面……还有刚刚端木瑾的劝告。要说的事一箩筐。

他起身来到窗边。白天为了采光窗棂大开,这会儿也没有合上。昏黄的夕照大片大片地扑进来,有一种颓唐的气氛。窗下也栽了一排绿菊。有几朵已经衰败了,花心卷曲着,疏疏落落地印着几个黑斑。

谢家花园的布局仿照苏州园林,亭台楼阁假山池沼,花木扶疏曲径通幽。陆家同样是这种风格,唐沅似曾提起过北京的唐府也是如此。张之维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亲近了。

花阴深处幽泉脉脉,水声极幽微,对岸廊下间隔很远地,一盏一盏渐次点起灯笼。

身后忽然传来响动。那人脚步很轻,呼吸也是轻细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一阵并不存在的风。他回过头来,只见一袭青衫的唐沅俏生生地站在门边,和他视线相接时,沉静的眼中光焰微亮,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个笑容。

“你来了。”

两人竟是同时说出这句话,各自都一怔。张之维握着唐沅的手,引她在方才端木瑾坐过的椅子上坐下。不知是不是唐沅先嘱咐过,没有仆人来端茶送水地打扰。张之维抚她腕脉,正常得很,倒是被他的手指一碰,痒得轻轻颤动。

“怎么啦?”

张之维轻轻舒了口气。正想怎么开口时,唐沅反而先谈起了她今天和碧眼狐狸意料之外的会面。

碧眼狐狸是在下午突然地出现在落花巷里的。唐沅去了李家一趟,回来就看见碧眼狐狸把堂屋和她的卧室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坐在椅子上纳鞋底。

“我听说以前她就服侍你。”

唐沅两手抱着张之维的左手,掌心与他相贴,像在把玩他的手指一般,闻言淡淡一笑。

“是这么回事。因为她是我塾师高先生的妻子,高先生又是我祖父的幕僚,所以家里人对她都很尊敬,她在我们家真是很规矩呢。因为高先生走得早,后来她差不多就是我的保姆,只管做一些贴身的活计。我去北京念书的时候,只带了她和一个从小就跟着我的丫鬟。”

张之维想了想道:

“你是为了盯着她?”

“叫她独个儿在家里,我不放心呀。虽然我是希望她安分守己,可她的盗性从来没有改过,有机会她兴许还是会做案的。我想一般的人也辖制不住她。诶哟,说远了。她来收拾房间并不全是好心,借机搜了我的行李是为了找一件东西……”

张之维心头一凛,追问道:

“什么东西?”

唐沅微微眯起眼睛,细微的光彩在她雾霭朦胧的黑眸中一闪而逝。

“……武当的太极拳剑谱。当年师娘从武当盗出心诀,她不识字,只能依图修炼,毕竟不得其法。所以授我武艺,也有让我教她书中心法的意思。只是这部心诀后来烧毁了……也就是我十三岁那年一个夏天,我们家厨房走了水,把女仆们住的下房连带着烧着了。那时她跟我在亲戚家看戏,回来时火都扑灭了,那书册放在她的屋子里,自然也烧成灰烬。”

张之维“哦”了一声,接口道:

“虽然可惜,但也不全然是坏事。那么想必你帮她又重新整理了一部?”

“是啊。”唐沅颔首,“依着我俩的记忆,她又告诉我守一道人传她的一些功法,花了小半年的功夫,我复原了原书十之七八的内容。那书单看文字图画,好像并不艰难,里头的意思却是很深的。这本书写好之后,我仍是交给了碧眼狐狸,后来也叫她带走了。”

张之维想到了石门的那个问题。唐沅是知道拳剑谱价值的,若无万全把握,她会给碧眼狐狸么?既然唐沅对书中的内容了如指掌,想必领会的程度也远胜碧眼狐狸,那么——

“难道你自己也……”

唐沅睁大双眸,好像头一次看清他的面容似的认真地端详他,扑哧一笑:

“要说你好骗呢,有时候是挺好骗的——不过聪明的时候,也真灵透。”

张之维面无表情地扯了两下唐沅柔嫩的面颊作为不满的表现,精准地找到了重点:

“你真自己写了一部?”

“嗯。”唐沅点头,笑容清浅,说不出是狡黠,还是自豪,似乎又有些薄薄的嘲讽意味,“我这次出门当然把它也带在行囊里,师娘就是为此而来。你想,她见了我和石门的打斗,怎么能猜不着呢?”

“那么她搜着了没有?”

“……我给她了。”唐沅收敛了笑容,神色突然淡漠下来,“她想要的话,就随她去。武当的人一直追着我,一定也有这拳剑谱的原因,叫石门去找碧眼狐狸,和她争斗去吧。”

她眉梢微挑,像是突然想着一个恶作剧的孩子,黑瞳里闪烁着顽劣的光芒:

“哎唷,这算不算祸水东引?”

“算。”张之维答得毫不犹豫,抚摸唐沅脸颊的动作却十分轻柔,她的侧脸贴在他掌心里,很小巧,触感温软柔腻,令人爱不释手,“可这本来就是武当和碧眼狐狸的陈年恩怨。你既然不想插手,那咱们还是早点离开汉口为好。”

他的拇指碰着唐沅缓慢扇动的睫毛,因为讶异而稍稍张大,拂着他粗糙的指腹有些酥麻。

“去哪里?”

“你想去哪?”

张之维感到掌心柔嫩的肌肤紧绷起来,他抛出的这个问题确实难住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唐沅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轻声道:

“我得回一趟天津。这次李宏的事情……”

“他怎么牵扯进来的?”

“碧眼狐狸拿了剑谱想劝我一起走,我俩争执了两句,这时那孩子爬墙翻进来,正好撞上了——我想不到她连一个孩子也不放过,阻拦不及。等救下来他时,碧眼狐狸已然遁走,救人要紧,我就带李宏来找端木瑾了。”她脸上现出黯然的神情,“把他安顿下来,我又回去找他母亲,花了好一通功夫叫她安心,现在带她到这儿来陪护着。这件事真是太让瑾姐姐劳神费力了。”

张之维想到那场景都觉得头皮发麻,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好似失崽的母虎,要把她说服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但看唐沅芳容黯淡,若有隐忧,显然不全是因为劝慰人的疲惫。

他倾过身去拥抱她。

唐沅身体登时一僵,本能地躲了一下,慢慢又放松了下来。她的额头抵在张之维肩窝,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出来:

“……我很害怕。”

她身上穿的这件衣裳想必是端木瑾的,因为端木瑾身量比她高挑,衫子自然宽松。张之维环抱着她,手臂稍稍用力,柔软的丝绸攥出水波般的褶皱。

“我真对不起李家。可是如果我没离开天津,兴许李宏的命运就会落到我们家人头上。”

端木瑾才说过唐沅家里关系复杂。但到底是血脉相连的至亲骨肉,唐沅再如何叛逆,也不可能不在乎他们。

“我当时出走是有赌气的成分,一多半是因为实在呆不下去。为了燕武堂的事,碧眼狐狸又惹上旧日的官司……杀了陕甘的一位名捕。外面谣言喧动,武当的人步步紧逼,我打发了碧眼狐狸离开唐家,跟父亲回天津,本来想从此敛迹,可石门并不肯善罢甘休。他非得逼迫得我离了家他才甘心。”

“他有你说的这么心机深沉?”

“有!”唐沅猛地从他怀里抬起头,“他就是有!先是借着端木瑾来用言语刺探我,跟到天津之后还上我们家来说什么驱邪避凶,养怡修福,后来我跟宋勉——”

“是你把人家宋师兄给打伤了吧?”

“宋勉受伤的时候他不出头,等我要走的时候他才露面,大言炎炎地说我什么心性乖僻狠毒——唔,反正你又不是没听过。反正好话都让他说尽,坏事全叫我做绝。”

这话真尖刻。石门当时怎么说来着?心高气傲,乖僻放诞……张之维又回忆了石门诱捕唐沅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行为,不得不说唐沅的推测还是有些道理的。石门仙风道骨云淡风轻,可心思深沉缜密,令人难以揣测。

……这不是和唐沅很像么?

张之维低头瞧瞧唐沅怒色生动的脸,细眉紧蹙双眸灼灼,那才说出刻薄话语的淡红嘴唇向下轻撇,神态活脱脱是个任性使气的孩子。他不禁笑了。

对并不在场的石门宣泄了一番不满之后的唐沅又老实了下来。张之维发现石门似乎特别能引起唐沅的情绪波动,不知道是不是同性相斥的缘故。

“他就是欺负人。”

“嗯。好在欺负的是你,还能牙尖嘴利地回敬两句。”

话音刚落,张之维感到肩头一痛——

这小妮子真咬了他一口!

夏天衣裳穿得薄,他只穿一件灰竹布长衫,牙齿的触感透过布料极清晰地印在肌肤里——这是名副其实的“牙尖嘴利”了。可并不怎么疼,莫若说意料之外的刺痛引起了一阵战栗,他没叫出声,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一些。唐沅的手轻轻地贴着他身前,脸颊也枕在他胸口,本来就纤细,张之维身材又高大,双臂一圈就能环住她整个人,将她完全笼在自己怀里。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像是一声未尽的叹息。

“我离家还有一个理由……从北京回到天津之后,因为天津家里也不平静,父亲也觉得我留在家里不好,想尽早给我定亲。”像是幽泉底上涌的一个个小气泡,唐沅下定了决心,低声坦白道,“定亲的对象就是我们老家的世交,陆家……陆家的少爷陆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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