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那天贺岚起了一个大早醒神，试图让自己更快进入考试状态。划分考场时他比较幸运，得以在本校考试，而程言他们则四散在不同的几个校区考场。尤其是丁晨宇，去了相比较为偏远的那个校区。

贺岚之前一直觉得，如果高考那一天真的到来了，他或许会紧张到一个晚上睁眼到天明。然而事实却与想象大相径庭，这个晚上他非但没有失眠，反而觉得高中三年他从未睡得如此好过。

他不紧张，陈晓荣倒是紧张得要命。陈晓荣整个晚上翻来覆去地醒来三四次，最后一次睁眼是在早上四点半。已经这个点了，横竖睡不着的她开始在屋子里四处走动，又怕把贺岚吵醒，小心翼翼的动作仿佛在家中做贼。

时钟一圈一圈转到六点半，陈晓荣终于有事情可做，她开始准备早饭。冰箱里的食材都是昨天下班紧赶慢赶地去菜市场买的，买菜的大爷大妈听她说家里有个孩子明天要去高考了，都热情地给她多装了一些。

煎鸡蛋时陈晓荣还是分神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要叫贺岚起床。刚把鸡蛋翻了个面，房间门锁“啪嗒”一声，贺岚揉着眼睛趿着拖鞋走出来和她道了句早安。

这顿早饭吃得安静极了，母子两个分坐桌边四目相对，隔着桌上的包子豆浆鸡蛋遥遥相望。陈晓荣多次想要跟贺岚说一句考试顺利，又怕说了之后给自家儿子徒增压力，话语在舌尖滚动几圈，到底是按捺住了。

贺岚难得心细，掀起眼皮去瞧时觉察出了陈晓荣的欲言又止。他慢条斯理地把嘴巴里嚼着的包子馅儿咽了下去，随手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指尖的油渍，不慌不忙地道：“你为什么一直瞅着我，都快瞅成斗鸡眼了。”

“怎么跟你妈说话的啊！”陈晓荣见贺岚居然胆子大到敢消遣自己，笑骂着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然后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不是你今天就要去高考了嘛，你妈又是第一次做要高考的学生的家长，有些紧张。”

“没什么好紧张的。”贺岚不疾不徐地剥着水煮鸡蛋壳，又不肯整个上手，两个手指夹着鸡蛋在桌上敲，看得陈晓荣眼睛疼，揉着太阳穴忍不住出声：“你为什么不直接上手，搞得这么麻烦。”

“不想，待会儿沾我一手水。”贺岚垂下眼睛思考着怎么处理这个水煮蛋，神情严肃得让陈晓荣以为他面前躺着的是一个亟待拆除的炸弹，而不是一个毫无威胁的鸡蛋。

“怎么还矫情上了，就你麻烦。”陈晓荣实在看不下去，隔着一整张桌面伸手去够，三下五除二地把蛋剥了个干干净净衣不蔽体，然后递给贺岚。她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没忍住：“今天考试，会紧张吗？”

“刚开始会。”贺岚咬了一口，咬到里面的蛋黄时蹙着眉，神色几变。他讨厌这个玩意儿，而陈晓荣却当没看见。贺岚仔仔细细地把剩下的蛋黄挖了出来放在碗里，边挖边语气徐徐地道：“睡了一觉醒来觉得，马上就要考试了，紧张也没有什么用，索性不紧张了。”

听到贺岚这样说，陈晓荣从昨晚开始眉宇中笼罩着的那股阴郁之气倏地散了，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这才对，不紧张就好。”

“待会儿我送你去考场，你妈前几天买了几套旗袍，一直没跟你说。”陈晓荣好胃口地咬着油条，丝毫不在意塑料袋上的油沾在了手上。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买了旗袍？”闻言，贺岚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陈晓荣，笑得不怀好意，“旗袍可是需要身材的，你穿得上去吗？”

“嘿，小瞧你妈了吧。”陈晓荣嘴角漾开一抹笑，双手掐腰颇自豪地道，“你妈又不胖，怎么会穿不上。”

“我还要穿着旗袍去你学校门口等着你考试呢。”

“你请假了？”贺岚动作一滞，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其实不用跟我一起过去，我自己一个人可以，不就是一场考试。”

“嗯，请了三天。”陈晓荣没觉察出贺岚语气里的不自在，自顾自地说道，“考完了还能有一天空闲带你出去玩，高中三年终究还是累些，都没能好好放松一下。”

贺岚心底一软，像是被人塞了满满当当的棉花，看向陈晓荣的目光温柔又孺慕。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又去问陈晓荣买的旗袍是什么样式的。

“大红色的，吃完饭等我换个衣服给你看看。”陈晓荣语气里的骄傲藏不住，听得贺岚也高兴起来，“祝我儿子高考第一场就开门红！”

“哟？”贺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忍住去逗她，“没想到陈女士居然还封建迷信啊。”

“寓意！美好的寓意！”陈晓荣的台子刚搭好，没想到就被贺岚这个没情商的拆了个干干净净，声音陡然变得高亢而刺耳，咬着牙恨铁不成钢，“会不会说话！”

“好好好。”贺岚目的达到，发觉自己在自家老妈发怒的边缘线上不要命地蹦跶着，赶忙悬崖勒马讨饶，“你这个舍己为人的思想真的是伟大，光荣！快去换衣服吧。”

“东西都带齐了吧？笔，准考证，尺子什么的都带到了吧？”

在贺岚第四次不厌其烦地跟陈晓荣保证自己全部东西都拿齐了后，陈晓荣才稍稍放下心来。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旗袍是否穿得妥帖稳当，双颊因为心中激动而微微泛红，与大红色的旗袍相得益彰，更衬托得气色温润。

贺岚第一次发现，原来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唠唠叨叨，帮他把一切事物都收拾得有条不紊的陈晓荣，穿上自己喜欢的漂亮衣服，依稀也能窥见年轻时的绝代风华。

他看着陈晓荣对着镜子费尽心思地把白头发藏在黑头发底下，鼻头猛得一酸，却还是扬起一副无知无觉的笑脸，由衷赞美着她的美丽：“你穿得好看，要是喜欢的话，下次多买几件。到时候我们出去玩，我给你拍照修图，保证成为朋友圈最靓的风景。”

“老大不小的了，不合适。”陈晓荣从镜中嗔怪地瞥了贺岚一眼，然后对镜穿着耳环。但是贺岚发现，虽然陈晓荣嘴里说着不合适，眼底却是掩饰不住的欢喜惊艳。

“当然合适。”贺岚快步朝陈晓荣走去，趁她不注意抱了一下她的腰，然后放手展颜道，“我妈可是全班最好看的家长！”

陈晓荣笑得合不拢嘴，兴高采烈地装扮着自己，越看越觉得当时买旗袍的想法无比正确。她无意间望了一下墙上的挂钟，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赶忙推着贺岚出门去了。

贺岚却是有些不理解，明明时间还算充盈，不必如此匆忙，却乐得配合陈晓荣第一次做高考生的家长这一种人物形态转变。他的心中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充斥着，清澈澄明的心思让他头脑清明，不自觉对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微笑。

在路上时，他分神发呆了一会儿，思绪天马行空不受控制地到处乱飘，飘到了相隔几里之外另一个校区的心上人那处。贺岚想起昨夜程言特意跑来找自己，只为了给他一个鼓励的拥抱。

昨天晚上有皎洁明月高悬天空，明天定是个绝好的天气。清风不骄不躁地吹拂发间，卷着繁花漾起阵阵香风入怀。到了约定的时间下楼，那人在灯火阑珊处望着他笑而不语，贺岚喜上眉梢，拉着程言到了小区的僻静处，站在路灯下相拥。

他们额头相抵，几乎耳鬓厮磨，说些隐秘情话和坦坦荡荡的祝福，只为喜欢的人从此前程似锦，未来可期。

程言的眼里落了灯火，亮眼温柔，眼底蕴着无限缱绻羞于时间短暂无法尽情言说出口，只有拥抱时越抱越紧的双手。

贺岚几乎溺在程言无限柔情的眼中，两人身着短袖亲密接触，更有激情澎湃洋溢心中。他趁着程言起身的动作，一把揽住程言的脖子，对着他觊觎了许久的柔软双唇压了上去。

他跟程言都不善于亲吻，挺拔的鼻子撞在一起惹了贺岚一声轻呼，逗得程言浅笑出声。两个人轻咬啃噬都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程言的手在贺岚腰间游走抚摸，更有一种青涩的纯情。

几分钟后，贺岚和程言气喘吁吁地分开，润红的双唇明晃晃地彰显着少年人莽撞又孤勇的意乱情迷。片刻过后，程言和他并肩而立，侧目去瞧贺岚仰着脑袋望夜幕的脸：“明天，加油。”

贺岚收回看天上星星的目光，嬉皮笑脸地把双手搭在程言的肩上，整个人像是树袋熊一般挂在他的身上，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我知道，可不能辜负我男朋友夜以继日地给我开小灶补习功课的努力。”

程言望着他笑，他也望着程言笑，月亮落下万千皎洁星辉，仿若给人蒙上了一层银色薄纱。夜风送来小区路边灌木栽种的茉莉清香，沁人心脾。

思及此处，贺岚喜悦涌上心头，压不住嘴角噙着的那一抹笑。

他们出门的早，路上难得没有堵车，交通信号灯仿佛也对贺岚这个高考的学生有所通融，几乎一路绿灯。陈晓荣看着交通灯默念，下车后掩不住脸上洋溢的笑，眉飞色舞地拍着贺岚的肩膀：“这一路都没有遇上红灯，是个好兆头！”

“儿子，你这次高考一定是一路绿灯的！”

“好，谢谢红绿灯。”贺岚虽然心里不信这一种说法，看着陈晓荣笑逐颜开，也被她快活的情绪感染，“那我先进去了，你别等在校门口，几个小时也挺久的，去逛逛这附近的商场吧。”

“你妈我还能亏待了自己啊？”陈晓荣毫不在意地一摆手，朝贺岚眨了眨眼，双手展开讨抱，“抱一下。”

或许今天是高考，日子实在特殊，贺岚乐得配合陈晓荣这种难得的幼稚。他缓缓上前，投入陈晓荣张开的怀抱，一如小时候每一个亲密无间的相拥。

呼吸间全是陈晓荣的洗发水味，扰得他鼻尖有些浅浅地发痒。陈晓荣像小时候一样一手摸着贺岚的头发，一手抚着他的背脊，声音轻柔温雅：“好好考试，不要紧张。不管最后结果是什么，你永远都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

“知道了。”贺岚装作不耐烦地拖着长音，边笑边调侃她竟然还扭捏起来。他从陈晓荣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后退几步，朝陈晓荣挥手告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校区考场。

陈晓荣站在校门口看着贺岚远去的背影，直看得眼眶发酸。她故作不经意地一抹眼，转头看到了门口挂着的大红横幅，祝福着所有考生都能够金榜题名。

她目送着贺岚渐行渐远，脑海里浮现出来了贺岚小时候蹒跚学步，一步三摔的样子；浮现出来了贺岚上小学时调皮捣蛋，跟着其他男孩子一起疯玩疯跑的样子；浮现出了初中的时候贺岚稍稍有些叛逆，走路总是没有个正形的样子；再到现在，那些身影和贺岚现在坚定走向考场的身影渐渐重合，走马观花地在陈晓荣的脑海里绘声绘色地进行演绎，融合拼凑出来了贺岚十八岁时正青春的模样。

即使贺岚已经远去，看不到她的动作，陈晓荣还是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手。她在六月暖阳和煦微风里穿着一身大红色的修身旗袍，站在校门口前告别自己的孩子走向新的人生征程。

热烈的红亮眼又醒目，惹得过路的行人纷纷侧目，她却毫不在意旁人眼光，独自清醒又独立，在风中热泪盈眶，浅浅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