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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情沈抑而不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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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的广微和内侍已经离开,帷幔层叠里的两个人却还僵着,谁也没动。

有些事情没办法轻易凭意念平息,反而越想着赶紧消停越不听你的,火上浇油,推涛作浪,越努力越不幸。两个人贴得又近,身上这样子……穆庭霜没察觉就有鬼了,李郁萧面红耳赤,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搁。

如若问他到底想如何,他也说不清。一时希望穆庭霜麻溜地赶快松开他,可是他两条胳膊同样攀在人家肩臂上呢,他松开不行么?

不行,因为他同时又有些隐秘的念头,这些念头无关理智,只是受一股熏熏然的冲动驱使。

忽然一阵穿堂风窸窸窣窣地吹过,殿中原昏暗,此时四周帷幔随风翻动,阴影移开,视线恢复一点亮堂,霎时间李郁萧就看见,穆庭霜眼中浓重的阴影比殿中的阴影还深,两人对视间更是眼神一炸。

还没等李郁萧分辨那其中到底是何情绪,穆庭霜蓦地松开他退后,袍袖一掀跪倒在地。

“臣有罪。”

甫一离开另一具温热的身体,李郁萧感到一阵寒冷。大晌午的,天色却愈暗,看来内侍说今日要下雨不是虚言,外头想是黑云压地,一丝儿光亮也投不进殿里。黑暗中,李郁萧身上泛冷,心里也泛着冷,不管不顾地想,他……就这么松开了?为什么要松开朕?他……

竟敢松开朕?

地上的臣子五体拜地,衣裳头发混在一处,哪哪都看不分明,李郁萧盯着这一隅混沌,平白生出一丁点的怨恨:你为什么松开我?你感觉得到,因此你是嫌弃?我没有嫌弃你,你嫌弃我?你……你爹联合臭道士偷我的钱,你竟然还松开我?

“你有何罪。”他声音平平,竭力压抑胸中翻腾不止的心绪。

“不尊天子,渎犯天威。臣万死,求陛下降罪。”穆庭霜伏在地上纹丝未动。

求……你求我?是我求你吧,一直都是。不可说的那一处热力渐退,这些热意却统统上涌,一半烧着李郁萧的理智,另一半冲上他的眼睛。他气得眼睛通红,飞快地道:“你哪里亵狎犯上?明明是朕冒犯你,你……”

算了,这事本来就丢人,穆庭霜这个反应,就更加丢人,李郁萧不再多说,袖子一甩挥开周遭作孽的帐子。

烟尘暗弥,三清祖师在上,供奉的香火将灭未灭,徒留一殿呛人的烟气。他们两人之间飘过清泠泠的白梅甘松,飘过香涔涔的桂花枝子,飘过明晃晃的深夜烛光,如今总是飘一回气冲冲的道观焰火。年轻的天子拂袖而去。

返回邱祖殿,李郁萧瞧见案上一只扁麻丝布囊。他掂在手中打量,这不是龙泉观的东西,是先前搁角黍的袋子。穆庭霜心细如发,吃剩下包角黍的菰叶悉数收在里头,预备怎么样带进来的怎么样带出去,雁过不留痕。

盯着那只布囊,李郁萧发一刻的呆,忽地好像泄气一般,浑身怒火烧起来的刺儿一一收拢,变得服服帖帖,他嘟囔着将布囊揣进怀里,心说别叫广微或是旁人进来瞧见,慢吞吞挪到榻上,躺下闭上眼睛。

许是这样大的道观里乱跑一通,跑得疲累,他很快入睡,进入梦乡。

再醒来时穆庭霜和广微侍立在侧,广微奉来铜盆,要予李郁萧净面洗手。

李郁萧却没动,一味仰在榻上发呆,广微到底没什么御前伺候的经验,疑问地看一看穆庭霜,穆庭霜便取来一杯细盐水和一只白瓷盂,又立在榻边抬起手臂。李郁萧这才抓着他的胳膊起身,又就着他手中的盐水漱口。

而后是束发,李郁萧静静坐在榻上让穆庭霜给他整理头发。

篦子从鬓角划到头顶,不轻也不重,舒服得人直眯眼。头发尖儿捧在别人手里,李郁萧没来由地心软,晌午那事是自己过分,他想,他要是穆庭霜,好好一个世家公子,没得要伺候他吃伺候他穿,他还对着人家起情,那是要生气。推开他都是轻的,应该赏他一个巴掌。李郁萧有心说些什么,眼角却瞥见广微,一时觉得这人在这里真是碍事。

不一时整理完毕,李郁萧吩咐:“真人的观朕已瞧过,去告诉羽林,朕要启程去圜丘瞧一瞧。”

广微领命出去传旨,趁着这档口,李郁萧开口:“午间灵宫殿是我的不是,你别往心里去。”

穆庭霜一愣,下意识道:“陛下不可与臣平辈相称——”

李郁萧打断他:“我真没有轻慢或贬低你的意思,那二两肉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大概是拘得太久,但我对你绝没有淫邪之念。”

“臣知道……”穆庭霜张张嘴,想说臣知道陛下没有那样的念头,可是话到嘴边他想起来,那二两肉他还碰过。不仅那处碰过,小皇帝通身的皮肉他都不是头一回摸。

淫邪之念,小皇帝这词拿得精准,真是淫邪之念。只不过,是否,有淫邪之念的并不是小皇帝,而是他自己?

穆庭霜脑中轰然,好容易平定下来的心绪再次起伏,却听李郁萧又道:“这事荒唐,翻篇儿吧?”

他的样子很真诚,张着眼睛,眼神已脱去方才的不自在,只余下明明白白的歉意,和一点点似有若无的赧然。穆庭霜盯着他的眼睛,心说陛下您倒坦然。

室内一静。

过得一刻,穆庭霜退开一步,一揖至地:“如陛下所愿。”

李郁萧亲自扯着袖子将他扯起来,又飞快一只麻丝布囊塞过去:“这东西带回凤皇殿更是没处扔的,还是要劳烦穆卿。”

穆庭霜定定神接过布囊收好,告诉他:“陛下放心,天知地知。”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知我知……

可我当真知你、你也知我么?李郁萧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灵宫殿里,穆庭霜当真没推开他,他又待如何?

不知道。

但他知道穆庭霜仍是不离不弃守在他身边,替他束发,帮着处理布囊,告诉他放心。

好吧,先放下这个心吧,李郁萧心想。

……

既然听得广微和内侍的话,周遭谷城县的税不言自明,也不用再去看,李郁萧不再流连,领着一遛仪仗出龙泉观,再往北,一路行去。远远儿可望见邙山山脚,抵达圜丘。这也是早前就吩咐下去的差事,因此太常卿领着太卜早早候着,等着陪圣驾赏游。

圣驾却不仅仅只想赏游。陛下有许多设想要施展在至日的祭礼上。

先前李郁萧跟穆庭霜提过一嘴,说想请穆涵一同祭昊天,当时虽然一言带过,穆庭霜也不很赞同的样子,但李郁萧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尊仲父,上圜丘,这事不仅仅在于李郁萧最近已经闹出太多幺蛾子,要安穆相的心。尊奉穆涵为仲父不合适,全天下学《礼》的士子自然都知道不合适,但如果,这事就是堂而皇之地发生了呢?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彩锦如果太厚重,就会压得枝零花落,油火如果太炽盛,会火星乱溅,引火烧身。李郁萧要的是这个。

今日他就是来实地勘探,看看圜丘。

圜丘形似一座巨型蛋糕,一层比一层高,一层比一层窄,最下一层目测直径少说得有七八百米,八面十二阶,应对现代钟表表盘上的划分。最上头的一层,就是祭礼的祭坛,直径大约五六十米,中央是三尺见方一座石台,铺有绳纹板瓦和绳纹筒瓦两种灰紫色砖瓦。

内侍和匠人正在祭坛上头和圜丘四周搭设一种玄色的棚子。随着五时进入冬季,宫中一应穿戴装饰包括朝臣朝服已经不再用白色,而改用黑,眼前圜丘之上,就是正在搭一种黑雨幔一样的东西。

“这是雨幔么?”李郁萧询问。

太常卿躬身道:“回禀陛下,正是拒雨幔。太卜令占象观星,算得至日当天恐有大雨。”

大雨,这项上有没有文章可做?李郁萧思索,雨水属酸性,嗯……电光石火间,什么念头攸地从他脑中划过,却又不明晰,只是一闪而过,不过直觉告诉他,或许这个雨能有大用。

先放着,先问清楚这雨幔祭礼时撤不撤、什么时候撤。李郁萧装作随口一问:“五时迎气,冬至祭北,甘霖恶水皆是天沛,是上天之赐,我等凡人却以玄棚相拒,是否不诚心?”

太常道:“陛下所虑极是,按《周礼》,祭礼前自会将雨幔撤去。”

好哟,李郁萧:“嗯,便先设着,待朕上去祭祀前,再将撤下来。”

又谈几句祭礼时的器乐、祀仪,李郁萧还在琢磨酸碱的事情,广微忽然道:“陛下既要淋雨,可得使内侍预先备好防潮的衣服草药,损伤龙体可不好。贫道有一味圣丹名曰避雨丸,愿敬献给陛下。”

嗯?避雨丹?啥玩意儿,一听就不靠谱,什么,吃下就能防水?鱼鳃草啊?哈利波特没你不看。李郁萧面上分毫不显,只一派神往:“啊,真人的圣丹!一定有效,到时朕就服一枚,旁的药物便叫太医令放一放。”

广微口称不敢,谦虚几句,末了道:“陛下信重贫道,又意笃心诚,不如许贫道为陛下主持至日祭礼,尽一尽绵薄之力,报答陛下万一。”

啊?蹬鼻子上脸??李郁萧瞥他,心里开始猛翻白眼,希望有谁能反对这个提议,于是装作很心动的样子问太常卿:“甚好。太常卿,祭礼一应顺序,可添真人祝祷么?”

快反对,快说不合规矩,李郁萧心里默念。没想到太常卿完全没有反对的意思,还举出圣祖、先帝时的等等前例,历年各类祭礼都有鸿都观观主祝祷的例子,总之是完全么得问题。这下李郁萧也开始对他翻白眼。

不过转念一想,李郁萧忽然改换主意,广微想上圜丘,也不是不行。如果主持祭礼的人也出点什么事,然后……

然后怎么样,李郁萧心说我可得好好想想。

……

这日穆庭霜下衙回府,请安和侍膳颇有些心不在焉,穆夫人询问,他只道朝中事忙。

回到荷西佳处,瞧见一池子残乱荷梗,他回想起午后小皇帝离开之后的情形。彼时独剩他一人在灵宫殿中,他颓唐地跪坐在空无一人的神殿,内心的羞耻和惊骇一浪高过一浪。可即便是羞耻,即便是惊骇,他身上有一处还是止不住地战栗高昂。小皇帝在他怀中,先是惶然,而后是一脸沉思,最后现出通透的一点畅快笑意,眼睛里……

那眼睛,既夭且灵。

紧接着更要命的,腿上一处传来抵触之感,都是男人,穆庭霜很清楚那是什么意思。但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做那般反应。理智上的讶异还没过去,他的身体却不由分说给予怀中人热烈的响应,整装待发。

因此他推开怀中的人,因此他拜伏在地,一眼也不敢多看。

这是,大不敬。穆庭霜按一按心思,叫来童仆吩咐烛火,说今晚兴头起来要打棋谱消夜。他不敢眠,惟恐梦得什么更为大不敬的事情。

多梦无益,穆庭霜一直记着,陛下心中是有人的,和自己这事……陛下金口玉言,翻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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