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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奇傅说之托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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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初冬,洛邑街巷上渐渐多些异族面孔,是许多臣属国选择秋冬来朝的缘故。趁天气还没有很冷赶路,来年开春返回,路上也好走些,冬日么,便在繁华的洛邑度过。鸿胪寺倒繁忙起来。

陛下遵循待客之道,各个属国都备下仪礼,为着彰显中州繁盛也好,为着震慑四方也罢,总之是各色礼物短不了,还不能大差不差,也不能偏短,也是要费一番心思。

其中,属国当中有一砂织国,在中州西南,盛产荆铜,此番来朝少不得贡来成堆的铜产铜矿。

说来也是有趣,他们自己国中却不喜铜而喜金,物以稀为贵么,不稀就不贵,因此砂织国上至皇室下至民间,极其追崇金饰,又奉星宿教为国教,陛下因投其所好,吩咐少府制一副星宿笺子作仪礼。

这副笺子选用特制的蚕茧笺纸,洁白如玉,质地厚韧,边角上散着些金箔屑,真好似繁星点点,上头又用金粉墨细细绘制二十八宿,整二十八张,每张半只手掌大小,盈在手中跟一枚一枚小玉牌似的,工致风雅。又并一匣子上林苑的雪峰蜜橘封在一处送给砂织使臣,过手的宫人都说,金灿灿的鲜润橘子和金灿灿的绘线,交相辉映各逞风光,连外头那只掐金丝的宝匣都要低头。

据传,笺子上头的星宿图,乃是陛下亲笔所画,又好巧思,金包柑橘丽繁星,当真一匣子的贵气喜人。

恰巧秋冬也是采用柑橘类果实的时节,一时贵胄间访友设宴倒多循此风,清谈也好茶会也好,仿佛没几只橘子并金线笺子,那主人家和客人多少都有些不入流似的。

这档口,却出一件事。

起因是栖兰殿画星宿图也不是一日两日,陛下笃信道学天师教么,平日就喜欢画星宿聊作消遣,结果不知怎的,就从宫中流出来好些“天子真迹”。

这些御笔亲题的星宿笺很快就在鬼市子叫上价,其中尤以实打实的蚕茧笺最贵。据说有一位居士,全家上下都是道家信徒,又家资丰厚,便铆足劲在市面上收星宿笺,这千金难求的东西,他竟然一口气购得十余张蚕茧笺,旁人问他老丈何所求?

他言道,二十八宿在天,他便要集齐二十八张一整副,还要蚕茧笺,不然誓不罢休。

众人一瞧,是呀,一二笺子何足贵,谁能集满二十八张才是真正难得!寻常纸笺又值什么,非要蚕茧笺子才好!喜好个收藏的人家纷纷坐不住,开始想法子求购,另有好事者、跟风者、趁机牟利者等,齐齐出动,有钱的捧钱场,有人的捧人场,星宿笺子并上林橘子,真正风靡起来。

这日在清凉台,李郁萧正在听汝文弼和裴玄争论。

裴玄主张:“启禀陛下,昔齐人有欲金者,智义所以忘。若想保此治财之法长久,臣以为还是应当在笺子上加印或是旁的章饰,以辨真伪,否则即便金粉墨与蚕茧纸再罕贵,也迟早有人仿制。”

有几人附议,也说应当上防伪手段,还有的大人则意见相反,说不能太刻意,明面上流出宫去的星宿笺乃是陛下日常手稿,就是画着顽,既然是顽,没事儿加什么章饰?又不是颁布旨意,如此郑重其事,陛下借此敛财的心思怕要被察觉。

说什么的都有,尚书令汝文弼却没急着进谏,因为他怎么瞧着,陛下怎么都不是担心有人仿制星宿笺的样子。

殿中争论不休,李郁萧忽然问:“一张普通笺子几钱,蚕茧笺子又几钱。”

嗯?大家互相瞅瞅,怎么转回头问这项呢,这不是早先就定好的么,裴玄牵头道:“寻常纸张现如今市价大约两斛梁米,或是八百到一千钱,蚕茧纸贵些,这个数要往上加三至四倍有余。其中,东方青龙星宿的笺子陛下着意少制,因而格外可贵,价格要再翻一番。”

“嗯,”李郁萧问他,“裴卿如今品秩几何。”

“回陛下,臣一年可得梁米一百五十斛的。”裴玄比尚书台其余哥几个手头宽裕,主要是家里有家底,但个人的俸禄是一样的,早先李郁萧给尚书台抬品又铩羽而归,因此表面上一年只有一百五。

李郁萧又问:“统共放出去多少张了。”

裴玄很着急:“陛下一定要亲力亲为,因此才放出去两百上下。”

“两百张,”李郁萧不管他的着急,自顾自说旁的,“材质来说,蚕茧笺子占五之其一,种类来说,青龙星宿数目少四成,如此算来咱们少说应有三十五万钱的进账。”

他跟裴玄算账:“三十五万,能买你五六年的俸禄吧?”算完之后开始张致,“裴卿啊,朕没瞧出来你如此贪心,几张纸加上几箩筐橘子,你还想赚多少啊?”

裴玄叫说得略略不好意思,确实,材料来说都不是甚值钱物什,嗯可是,但陛下这么算是什么意思呢?价钱是您老人家亲自敲定的呀,殿中诸臣一时都沉思起来。

这时殿门传来一道声音。

“陛下此算法有误,”殿外行进来一人,从容说得这一句,众人瞧去,是穆常侍,他一面走来一面又道,“星宿笺之贵,不在纸张也不在笔墨,而在于施笔之人。”

话音将落,穆庭霜在玉阶下站定,利落一揖:“臣参见陛下。”他直起身,眼中流光微动,一派欣慕,“陛下执笔,千金何贵。”

自打他进殿起,李郁萧眼观鼻鼻观心,面上平静无波如老僧入定,可这句一出还是叫人不免有些张嘴结舌,千金何贵?穆庭霜少有如此外露的时候,加上这句实在是,怎么说,极富霸总气质,和他平时的画风差太多,李郁萧一时混乱,方才算术和花搅人的机灵劲儿不知齐齐飞去了哪。

又见穆庭霜没再说旁的,收起表情侍立在一旁,好似方才那句恭维不是他说的似的。他的脸上恢复那副惯常的表情,就是那副没表情的表情,眉眼冷淡,可就在李郁萧打量他的这瞬间,他猛地抬眼顶上李郁萧的目光,李郁萧一呆,他似乎叫逗着,眯着眼睛掀起一边嘴唇,眼皮翕动好似眨眼,明明俏皮也似。

梅开栖兰殿,雨过清凉台,好似殿外秋日满天的霜清绝,李郁萧瞪大眼睛,心里升起一个问号,他干嘛这么样儿笑?不是,他还会这么样儿笑?

殿中一时无人说话,汝文弼在一旁活泛起来,接方才裴玄的话道:“裴大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哈哈,平日里大约听的数目都比这个高,区区三十来万而已嘛,鸣鹢亭侯家中哪个就稀罕这些银钱了?”

确实,一百五搁鸣鹢亭侯家里,可能就是一场雅集的花销。不过裴玄不吃他的挤兑,向着上首抬抬玉笏,回嘴道:“臣怎么瞧着汝大人比臣更急更贪心啊?”

汝文弼道:“哎,裴大人,我是急啊,恨不得替陛下画两张,可惜陛下不点头。”

这是另一项,方才裴玄挑着陛下“亲力亲为”四个字说,因为若说几张笺子,甚至不用几位大人出手,使小内侍小黄门画也没什么。可陛下一定要自己来。

阶下有一人似有若无盯着,李郁萧没来由地不自在,面上作得严肃:“当然不能点头,别人买的就是‘御笔亲题’四个字,做买卖诚信为本,朕当然要自己动手。”

饶是人精如汝文弼,都不太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不知道陛下哪来的这些歪理。群臣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一时又是无话,穆庭霜忽然问:“敢问陛下,星宿笺子总共还要写多少张?”

陛下……陛下不想答他的话。

裴玄就很奇怪:“此等生财之道,自然多多益善。”

嗯,这话,汝文弼不是很赞同,陛下眼瞧就是没有长久的打算。这点子圣意裴玄没看明白,殿中尚书台大多臣子都没明白,可是,嗯,汝文弼瞟穆常侍一眼,这是个聪明人,穆常侍是看明白的。

穆庭霜意味深长告裴玄:“你也说迟早会有仿品。”

是呀,裴玄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因此要抓紧上章饰、上蝇纹,或是旁的法子都好——却听陛下道:“朕要的就是仿品。”

以洛邑的地价和劳力计算,建一座三院两厢带经阁的寺庙,十万钱撑死,这回卖橘子笺子,攒个五六座庙的钱也就差不多了,再多就要惹眼,惹着旁人的眼无所谓,可是如果惹着穆涵的眼,那可不好。适可而止财不外露,这才是长久的。

至于说要仿品……

巴掌大的一张笺子一千钱,蚕茧纸的要三四千,这是什么一本万利的买卖,即便是大富大贵之家也没有不动心的道理。而李郁萧要的,就是他们动心。

推行纸张有多难,最难的一项,不外乎有钱有人有地方有能力的人家,那是都不愿意建造纸坊。若是都由李郁萧出钱,那?要死啊?不行,白花钱没结果的事,不能干。但是,李郁萧摩拳擦掌,为着刊印书籍,你们不愿意开造纸坊,可若是为着仿制高价星宿笺子呢?这不就愿意了嘛。建起来,那轻易就拆不了,往后的事会好计较许多。

计策是好计策,李郁萧还未对尚书台诸人言明,可他瞥一眼殿中,怎么好似,他的这一点子心思早已叫某人窥破?

果然穆庭霜笑笑地望他:“陛下这是效法姜太公钓鱼么?”愿者上钩呢。

咳咳咳咳!愿者,李郁萧钓的愿者另有其人,没想钓自己,这会子他却觉着自己变成是愿者,咬着的那把钩子即是穆庭霜的目光,不是他贪食鱼饵,而是有人攥着一把饵料生往他鼻子底下塞。

秋意凉,秋意也浓,陛下坐在龙椅上却蒸得脸上发红。他想新立个规矩,殿中臣子,不许擅自乱看,尤其不许窥视天颜。

他一把心思没稳住,不防底下常侍大人借口说要看一看陛下画的笺,三两步已经踏上九犀玉阶,朝着御案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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