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愤然瞪着他,深知自己又着了道,她稍稍别过身,不想与他面对。
裴炎嘴边的笑意不减。
他擦了擦手,慢声道:“吃好了么?时辰不早了。”
她愕然回首,与他目光相接,显然未解其意。
可裴炎脸色平静的回望过去,语气带着试探:“你不想去丰京?”
阿芙下意识地颔首,却又即刻摇头否认:“跟你没关系。”
她恍然间想起裴炎如今是心腹重臣,皇帝的诏命他岂会不知?
如今她算半个戴罪之身,无故离开小池坞已触犯皇命,贸然踏入丰京便更是明知故犯的重罪!
若裴炎要阻止她继续前行,那她真是半点希望也没有了。
裴炎瞧出她的心思,毫不客气道:“若无锦衣骑开道,你如何踏进丰京?入城还需各地城守加印的文牒,你又作何打算?”
阿芙一愣,心中暗恨自己天真。
她看着裴炎,有些犹疑道:“你......愿意带上我?”
他垂眸:“如果你想。”
阿芙默默想了一会儿,细声道:“你不问我去做什么?”
裴炎冷冷道:“我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他明明存着好心,可话到嘴边,裴炎却偏偏不愿让她好受。
他自称不爱管闲事,便又是将她推远,话外更有讥讽她先前种种鲁莽之意。
一想到这,阿芙又有一丝不解。
她仰起头,挑眉望着裴炎,忽然发问道:“那夜你为何会在破庙?”
裴炎因这猝不及防的追问分了神,他正犹疑着,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脸色一沉,毫不犹豫地将阿芙庇护在后,案上那把绣春刀早已被他握在手里。
来人在门外气喘吁吁:“使君,属下是齐千户编下总旗应宽。”
裴炎旋即收了势,沉声道:“进来。”
推门而入的小总旗与裴炎年纪相仿,眉眼里却有一丝怯意。
他瞧见裴炎身后的阿芙,面上一愣,又立刻错开眼,急声道:“麓州突生变节,齐千户命属下赶来求援,使君务必随我即刻返城!”
裴炎闻言,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
他不紧不慢道:“何事有变?”
应宽迟疑道:“绿柳斋......出了命案。”
阿芙失声惊呼,应宽下意识望她一眼,又立刻别过头。
她迟疑着看向裴炎,此时他剑眉轻蹙,却仍不失冷静:“死者何人?”
说话间,他已将绣春刀扣回腰间。
应宽答:“重伤昏迷的是绿柳斋的姑姑,名叫红玉。死去的那位是......徐茂荣。”
裴炎原本在系包袱的结扣,闻得此人姓名,手上动作忽而一顿。
半晌,他徐徐道:“备马,即刻返程麓州。”
应宽立即应下,他匆匆跑出房门,脚步声迅速飘远。
阿芙见裴炎神色有异,心中也起了不祥的预感。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徐茂荣是谁?”
裴炎却忙拉过阿芙的手臂,大步将她带出房外。
他一面急着往外走,一面沉声道:“他就是你遇到的瘦马贩子,也是将你卖入绿柳斋的人。”
阿芙脚步一顿,被裴炎扯着往前一个趔趄。
他回头,望进她眼里的惊慌,忙道:“没事。”
他本只拉着阿芙的手腕,此时掌心下落,阿芙手指轻颤,到底没有挣脱。
二人快步行至后院,应宽已在门外牵马等候。
他们翻身上驾,不多言语,策马由随阳转上了官道,一路驰骋往麓州而去。
随阳离麓州不远,裴炎和阿芙的坐骑品种珍贵,脚程自然极快,应宽落后不少,只当为他们殿后。
阿芙见着护城河,这便拉下马缰,抬头却发现此时城门紧闭,守城的士兵也多了不少。
城门被强行封闭,一门之隔,百姓皆是怨声连连,却又不敢与将士直接起冲突。
阿芙在坡头勒马俯瞰,诧异道:“区区一桩命案,还需锦衣骑封城查办?”
不料裴炎脸色阴沉:“此事绝非锦衣骑所为。只凭齐追的官阶,更不可能命令知州封城。”
他说完,人已携马前奔。
二人才至城门,那守城的将士即刻涌来,举着长棍将马拦下。
为首的小将厉声道:“麓州今日封城,闲杂人等即刻离开!”
裴炎面无表情地拂他一眼。
他轻拉马缰,长衫轻飞,那腰间的绣春刀悄悄地露出了一角。
那将士瞥见裴炎的金纹佩刀,吓得面色如土。他立刻往后退了又退,忙道:“属下无意冒犯镇抚使!”
旁人听言,俱骇然低呼。
他们纷纷退到一边,立刻给裴炎让出了一条宽敞的路。
阿芙戴着纱笠,长发挽成辫子藏在颈后。那些将士辨认不得,但见她穿着打扮与裴炎无异,便也不敢阻拦。
二人一前一后往教坊司奔驰而去。
此时城内冷肃,路上行人渺渺,平日里热闹的门坊都显得格外冷清。
如此只手遮天的胁迫,光凭一介知州怎能做到?
阿芙心中不屑,暗道必然又是哪位权贵在麓州横行霸道。
人还未到教坊,却已见十来名灰袍家仆持棍守在街口。
裴炎轻身下马,将坐骑牵至一边系好,抬步就往里走。
他们不出意外地被人拦下。
为首的家仆长得人高马大,口气也不小:“你又是什么人?”
阿芙的目光穿过纱笠落在那人脸上,心中陡然一惊:他正是那夜在破庙撞见的恶人赵诚!
这些家仆应当就是徐茂荣的手下没错。而在这些凶神恶煞的家仆中,又有多少人参与了瘦马买卖?
阿芙不敢细想,她只得紧跟上裴炎的步子,生怕被他瞧出端倪。
裴炎停步在前,冷声问道:“千户齐追人在何处?”
赵诚脾性急躁,伸手就要推开裴炎,嘴里也不干净:“干你屁事!”
可赵诚指尖还未碰到裴炎的外衫,只见他长臂一卷,阿芙就听得一声脆响,那蛮人立刻捂着胳膊厉声惨叫起来。
裴炎反手又是一掌推去,赵诚这虎背熊腰的大汉竟生生被他推得往后挫了好几步。
他身形笨拙,向后压倒了好几名家仆,这才借力缓下来。
赵诚原本还想刁难,可却发现现下已完全无法站直身子,胸腹隐痛,愈演愈烈。
他内心后怕,忙捂着胸口,面色早已煞白。
裴炎冷眼轻扫:“我再问一遍,齐追在哪?”
他的话音才落,便见小道后徐徐跑来一名小缇骑。
那旗官才到跟前,恭敬地朝裴炎行礼道:“使君,齐千户在绿柳斋脱不开身,还请您尽快到场作主!”
末了,他又瞥了眼被几名家仆搀扶的赵诚,面上颇有不满。
裴炎随他往里走,小旗官在侧低声解释着:“这些都是徐国公府上的家仆,徐茂荣出事后,徐国公立刻就带了人来。他还胁迫刘知州即刻封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又顿了顿,“千户想带红玉前去驿馆诊治,想要留她一命以作证人。可徐国公百般阻挠,一口咬定杀人的是红玉,有心不让她活。”
裴炎人高腿长,转眼便走到了绿柳斋门口。
他在门外停了停,问道:“红玉此刻身在何处?”
此时绿柳斋的门外已围聚了不少徐府家仆,除此之外,阿芙竟还发现了少数驻城州兵。
齐追已带着几名旗官在门边等候。
他见着裴炎,忙几步走到跟前,压低声音道:“红玉重伤昏迷,如今被安置在西厢。爷,我已尽全力。”
齐追低垂下头自认失职,而裴炎默然颔首,一时并无苛责,他便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裴炎径自往里走去,那些家仆和州兵不敢阻拦,纷纷推搡着让出一条通道。
阿芙跟在他的身后,又见齐追转头望了她好几眼。
她佯作不知,默默随一行旗官走入大堂。
阿芙还没走多远,脚跟前冷不防地摔下个瓷杯。那杯子触地四分五裂,茶水滚烫,溅上了裴炎的衣角。
阿芙一惊,循着动静望去。
只见一名须发生白的锦袍老翁端坐上席,他生得贵雅,面目颇有威严。
他瞧清楚来人,即刻怒气冲冲道:“裴炎,看好你旗下的狗东西!”
裴炎瞥了一眼脚下的碎片,冷声道:“徐国公别来无恙。五年未见,您脾气见长,可得当心身子。”
徐国公知他话里带刺,此时却顾不得斗嘴。
他猛然一拍椅把,怒道:“我儿惨死,你的走狗却对凶手百般维护,难不成北司现下任凭你等货色掌权?”
阿芙听他满口污言秽语,心中不由暗暗称奇。
景朝之公爵不过区区虚衔,可眼前的老翁非但丝毫不把裴炎放在眼里,更在众人面前对他这般权臣破口大骂。
可裴炎却淡笑道:“捉贼拿赃,缉凶论证。徐国公可有明路指点?”
徐国公不屑道:“我儿死在她的房内,桌上毒酒仍可追查。黑白就在眼前,还有何好论?”
他像是说到恨处,竟站起身直直往裴炎走来。
在侧的齐追忙提刀护卫,却被裴炎轻轻推开。
裴炎站立不动,望着来势汹汹的徐国公,泰然道:“毒酒若非红玉所备,令郎若非死于毒酒,绿柳斋若非命案现场,徐国公又当如何?”
他连连质问,也并不想给徐国公半点余地。
那老翁闻言一怔。
片刻后,他顿时恼羞成怒道:“裴炎,你竟敢包庇这贱婢!莫不成她是你的姘头?”
阿芙心中一惊,难以置信他竟脱口而出这般粗俗不堪的言语。
她悄悄望向裴炎,却听他轻声低笑:“死在贱婢怀中的是令郎而非裴某,倒真不知这管事是谁的姘头?”
徐国公愤然大骂:“大胆裴炎!你竟敢辱我徐氏一门,难道不把太子妃放在眼里么!”
阿芙这才恍然大悟。
她当徐国公生性粗鄙,不料竟有东宫撑腰,难怪他如此嚣张跋扈,竟能胁迫知州封城!
想来他能坐上这国公之位,也因沾了当朝太子妃的光。
不料裴炎却冷声道:“徐国公,就算太子殿下在此,也要让我几分面子。裴某不愿与你交恶,却并非怕了你的身份!”
他的笑意已敛,目光森然地直视着徐国公。
白发老翁登时一震,才到嘴边的辱骂竟硬生生被裴炎的气魄给吞了回去。
他此时怒目而瞪,愤恨地看着裴炎却不敢轻易再出狂言。
裴炎不再理会徐国公的胡搅蛮缠,他率先穿过左右相峙的徐府家仆,径直往长梯走去。
等他登上一级木梯,又俯视而下:“齐追,你速带人前去检查徐茂荣的尸体。”
接着,他冷眼看了看那默不作声的州兵统领,吩咐道:“劳烦都统转告刘知州,即刻派人打开城门。如此小事闹得人心惶惶,当心脑袋上的官帽不保。”
那统领听到裴炎这样说,吓得拔腿就往外赶,生怕怠慢要事更会牵连自身。
阿芙在纱笠下望向裴炎,不由生起一丝惶然。
眼下所见裴炎,与那人人谈之色变的冷面阎王,似终于有了些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