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有轰天雷响。
待到闷雷停歇,玉珠大小的雨噼里啪啦往下灌。
阿芙在雷雨声中转醒。
她听见耳边有隆隆水声,鼻息间的药香浓郁,斜飞入肩的伤口已止住血,有人替她作了简单的包扎。
她侧过头,瞧见光亮的角落背坐着一人。
那人像是察觉到阿芙的动静,她慢慢回过头。
在光线下,阿芙认出了周蘅。
二人一时相顾无言,阿芙呼吸微弱,周蘅定定望着她,她们都没说话,似有莫名的默契。
周蘅已将长发挽起,她换下了染血的长衫,此时的装扮俨然如一位农家妇人。
她见阿芙转醒,便端着一碗水走上前。
纵然有千言万语萦绕心中,可阿芙只是静静望着她,乖顺地喝了几口水。
周蘅是个聪明人,她放下瓷碗将阿芙扶起坐好,又轻轻揭开纱布查看伤口恢复的情况。
接着,在这雨幕连天的静夜,她像下定了决心。
周蘅瞧了眼阿芙,平静地坦白:“我是西羌人,我们的部落在西羌边境,邻近景朝良关。当年西羌进犯景朝,我部首领尤其反对,但奈何吾王好战,战事一开就是好些年,首领也因此受到王权厌弃。”
阿芙靠在一侧,讶然望向周蘅。
她纵然猜到周蘅身份诡异,却没料到她瞧着只是一副江南少女的模样,却是西羌血脉。
而她更没料到,周蘅居然如此坦荡地,毫不保留地跟她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说起了往事。
周蘅面色沉静,似乎在说一件十分平常的小事:“我的阿爸是部落里有名的游医,当年他常奔走于边境和良关,无偿救治百姓和伤兵,又因喜爱中原风情,由此给自己起了个汉姓,也替我取了个汉族名字。”
“我从小跟随在他身旁,自然学会了景朝官话。后来,阿爸跟良关一位鼎鼎有名的大英雄结交,他们虽各自为营,但英雄相惜也不介意这些俗世规矩。”
阿芙一惊,她的记忆飘然落地,依稀有个矮瘦精干的影子冒出头。她此刻望着专心研磨药粉的周蘅,尚在心间徘徊的名字呼之欲出......
“后来,蒙原派人找到部族的大王子,他们让大王子游说阿爸暗中结盟,企图下毒除掉这位大英雄,以让景朝边关失守。他们还答应,事成后蒙原会让部落重新得到吾王重用,阿爸也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阿芙听完这话,忽而呼吸渐沉,心中已有了强烈的愁愤。
周蘅察觉她的异样,抬眼看了过来。她放下药罐,拨开阿芙额前的散发,关切地探了探,问道:“你怎么了?”
阿芙咬着牙,尽量平缓呼吸:“后来呢?你阿爸答应了吗......”
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稳下来,可齿间发出的颤音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周蘅一怔,转而默然道:“没有。阿爸与大英雄早已结拜为兄弟,况且我们西羌绝不是那种阴险狡诈的民族......这也是我部族招惹杀身之祸的原因!”
她忽而愤恨地捏紧五指,像积攒了满腔愁闷,“我后来便知晓了,蒙原来的贵客是特穆尔门阀的世子。阿尔斯这贼人见拉拢不成,心怕事情败露,便痛下杀手血洗部落。而吾王......”
周蘅忽然哽咽道:“吾王为了蒙原的好处,对部落灭族一事置之不顾,竟纵容阿尔斯全身而退!我族被灭,男子处死,女子尽数被押到关外叛军营地,像我这样年纪尚小的就被卖到中原作了瘦马......”
那些不甘和仇恨聚拢倾泻而来,她终于决心将这些年的恨难平尽数坦白。
她恨极,早已无暇顾及身旁的阿芙呼吸愈加沉重。
周蘅恨恨道:“我听闻他是那大英雄的佳婿,可为求私利便暗地叛逆了景朝,当时,蒙原与我们西羌的确更加亲近些......”
“只是没料到这么些年过去,蒙原早改变心意,如今更派了使臣前往景朝面圣。我早在麓州就下定决心,此次必要前往丰京将这狗贼了结!”
可怜那少女陡然得知尘封的旧事,眼前忽而一暗,只觉天旋地转。
她心中一腔怨愤难平,气息滞致,竟“哇”得一声咳出大啖鲜血。那股殷红顺着唇边下坠,染出一道刺目的痕迹。
阿芙拧着眉,紧紧揪着外衣一角,不知是哭是骂。
周蘅一惊,忙扶好阿芙,神色关切道:“姑娘,你......”
她悲戚,抬眼望着周蘅,凄凉道:“你可知那位大英雄有个女儿,你可知那孤儿如今身在何处?”
周蘅先是疑惑,又见她这幅模样,转瞬间也就领悟过来。她怔望着阿芙,心中大乱不止,嘴角颤动着竟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二人皆是命苦之人,她原还想将这恶事说与阿芙,能得到她义愤填膺的附和。
只是她身在泥沼,竟无意中将那可怜之人一同拉下地狱。
周蘅惶惶不安,一股热泪行将滚落。
两桩悲剧皆因特穆尔门阀而起,而那大奸大恶的仇人如今却青云直上,从未为自己的恶行吃到过那么点苦头。
周蘅策划的刺杀想必已近周全,可他竟也能瞬息掌控全局,依旧处在不败之地,反手之间便将一切威胁尽除。
她虽不明阿芙和世子间的恩怨旧事,可她却亲眼所见世子的冷血。
在生死危机的那一刻,世子拿她挡下了那一刺,过后将她一脚踢开,毫不留情地甩掉这般累赘。
他对她埋的是杀心,对阿芙更是寡情。周蘅不懂,为何他竟是阿芙的夫婿?
她叹了一口气,又道:“事情败露,我本不想管你。可你毕竟被我误伤,我始终要救你。况且,我见那旗官对你格外在意,想要全身而退只能拿你作人质。”
周蘅对此事轻描淡写,可这寥寥几字却在阿芙心间刻下重笔。
裴炎竟是这样在意她的。
这样的在意,已强烈到让这个素未谋面的刺客轻易捕捉。
她听齐追说过,裴炎从未在任何时候表露过一星半点破绽。
他在意什么又不在意什么,谁也猜不到,他就像从来没有软肋,任何人也不能耐他何。
遥想到今夜席上混乱,她的思绪又落在了顾宵身上,由此心中又是一阵绞痛。
可她此时头痛欲裂,再无精力深究细想。
这个数次救她于水火的冷淡公子,为何竟摇身一变成了蒙原世子?
他在席上的阴纨、狠厉,还有目光中毫不保留的杀意,这一幕幕都非她的臆想。
周蘅出逃宫城,他是否派亲信追杀而来?席上出现这样的意外,裴炎应当要被皇帝重重责罚了吧......
阿芙的眼前忽而弥蒙,她似又要昏沉下去。
嘴里呢喃着,她想要周蘅帮她一把。
而周蘅却警觉地拿起长剑。
她缓缓起身,神色紧张地朝光亮处看了几眼。
那瓢泼大雨态势未减,轰雷掣电。
一道闪电劈天直下,光影后,有人渐渐逼近。
周蘅察觉到来人,心下一惊,早已作出御敌之姿。
那人携风带雨,疾步穿过幽黑的入口。
他的周身全然湿透,在这安静的室内,周蘅能清楚听到水滴下的声音。
阿芙艰难地维持着清醒。
她喘着长气,慢慢地伸出手指了指来人,一声叹息:“裴炎,你不要命了。”
那人摘下风帽,鬓边有雨珠滑落。
他按着绣春刀行至亮处,打量了几眼周蘅,随后关切地望向行动艰难的阿芙。
裴炎不顾周蘅的敌意,他慢慢蹲下身子,想把她拉起:“阿芙,跟我走。”
周蘅秀眉一蹙,忙按下他的手。
不容置疑地推了一把,阻止道:“她现在哪里也去不了。她的旧疾未了,新伤极重,如果再不好好休养的话,身子会变得非常虚弱。”
裴炎瞥她一眼,一意孤行要将阿芙扶起。
阿芙虚弱地攀着裴炎的手臂,气息忽而沉重,“裴炎,我站不起来......你先别管我了。”
可裴炎却不由分说地将她抱起,面色格外凝重。
周蘅狠狠拽着裴炎的罩甲,面露不满道:“你到底想救她还是想害她?”
裴炎并不答话。
他稍稍停下步子,侧过脸看着她,冷冷道:“你若不想死,便赶紧离开这里。南司和蒙原都派了人来捉你归案,无论你落在谁手里都得吃苦头。”
周蘅手上的力道有增无减,她不肯退让,仍是高声阻止道:“你听得懂人话吗?我说了她不能走。”
裴炎长眉一蹙,单臂揽起阿芙,右手横着绣春刀,恶狠狠地往前几步,直把周蘅推抵到了湿滑的石壁上。
他目露寒光,抵近她道:“我奉官家之命捉你归案,但见你并无害人之心,这才愿意放你一马。姑娘切莫逼我动手!”
周蘅横手挡着绣春刀,可她掌间一震,显然没料到裴炎的内力如此迫人。
她不顾其他,凶狠地回瞪向裴炎,不服气道:“有能耐就把我押回去,让我亲手杀了阿尔斯这狗贼!”
裴炎旋即收刀后退,轻叹:“不自量力。”
他转身欲走,不愿再理会周蘅。
阿芙此时意识模糊,气息格外微弱,却仍挣扎着在他耳畔轻声呢喃道:“裴炎,带我走吧。我想回家......”
青年心神一荡,扶在她肩头的五指微微用力,像在予她无声应答。
他重新抱起阿芙往外走了两步,又顿足提醒:“这个破船坞并不隐蔽,半柱香内南司旗官必能找来,你且处理妥当。”
说着,裴炎朝周蘅抛去一枚小瓷瓶,里面装着足量的无踪粉。
他又回头看了眼身形纤细的少女,冷声劝道:“若来不及逃走,南司的人找到这里,你尚且能活。若遇上了世子的人,你不如自行了断更痛快。”
裴炎说完便大步迈入了风雨。
周蘅握着瓷瓶,怔望着在夜幕里逐渐融为一体的二人,心绪早不知飘飞去往千里之外的何处。
阿芙从未有这样的煎熬。
她周身忽冷忽热,明明躺在他的怀里,可是那微弱的温度尚且不够她取暖。
阿芙能察觉这一路南去的颠簸,可她却无力开口多问。
她心知这是归去小池坞的长路,她知裴炎携她冲破了漫天风雨,而往后已抛之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