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本书不归于前朝编年，可却被隐秘而随意地摆在了书架的角落。

其实若说古怪，倒也算不上。

因这书架上大多是汉文书籍，若是换了个蒙原人，定然不会瞧出端倪。

而阿芙能一眼看出古怪，也全因这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她伸出手，轻轻地取出那两册书，五指在里头摸了半天也没动静。

阿芙心中称奇，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先入为主带着些目的，所以看到古怪的地方偏偏多想？

也许这两本书只是被打扫的下人顺手放错了地方，并没深藏秘密。

阿芙掂量着书册，倒也没立刻放下。

她往书架那头走了几步，又再退了回来。她认真地盯着面前第二处错误，心知这绝对不会是巧合。

阿芙心中自有思索，她将那几本书放在书案上，又重新走回书架。

接着，她又在书架各角极不起眼的地方，又找到了三处古怪。

等到她将最后那处的木匣子抽出来，耳畔忽而听得一声极细微的机扩脆响。

她出身小池坞，跟在秦妙元身边惯会机关巧术，如此微小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她的耳朵。

阿芙循着声源摸了过去，终于在书架旁的那方砖口处摸到了一角凹陷。

她伸指轻轻一推，只听那厚重的石墙忽而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切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阿芙心中一喜，忙伸手推进，那石墙虽沉，但也被打造之人做了一番手脚，由此推动起来并不十分艰难。

阿芙让出了一人宽的空隙，矮身钻了进去，随后又将石墙推回原位。

随着缝隙闭合，那机关又巧妙地自这头凸了出来，想必方便来人从里面出去。

阿芙从袖中摸出火折打起，借着幽弱的光线尽往暗处走去。

她虽知顾宵其人行事诡秘，但也暗自好奇他竟在王府之中打造了一处密室。也不知这密室尽头通往何处，又或收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阿芙这般揣测着，心跳也不由快了几分。

这密室之中偶有诡异风声，越往里，阿芙周身渐寒。这通道仅勉强容纳一人，可脚边不时踢到些乱石，更叫人心惊。

火折子光线轻微，阿芙并不得察觉太远。

走得愈深，阿芙似听得隐约水声，不由更是惊诧。

她步子犹疑片刻，忽听得前方不远竟有一冷冷的叫嚣：“狗贼，你又想如何折辱你老子？有胆的便松了这废铁，跟你老子我光明正大较量一番！”

阿芙心中一惊，只道这声音雄浑非常，语气也肆意狂妄。

她没料想到这幽深密室居然关着名中原汉人，当下步子又快了几分。

那人听得动静，旋即骂道：“不对，你不是那狗贼，也不是那人身边的贼婆娘......”

声音竟变得有些阴森：“你究竟是谁！”

阿芙只叹他好深厚的内功，只凭脚步声便能辨得来人。从他骂中推测，这人似乎身陷囹圄，就算现身面对应当也暂无风险。

她这样想着，人已走到了密道尽头。

只见这密室之内竟别有洞天，顾宵应是往地下又深挖了几丈，还教人在洞中灌满了水。

在那水坑之中有一石台，台上正坐着名须发散乱的中年汉子，他衣衫褴褛，一双腿半泡在水中，裤管早已破烂，皮肤上更满是溃烂的疮口，想来被困在此处已有不少时日。

再走近些，阿芙才瞧清楚他的四肢皆锁有一条铁环，那四条锁链延伸向下，竟是四个浸泡在水中半沉底的大铁球！

她不由诧异，暗道这人必然武功匪浅，否则顾宵不至于如此忌惮。

她仔细辨认着那人的面目，可那汉子的头发凌乱不已，又因多遭折磨，脸颊凹陷，没了个人形。

那人见阿芙迟迟不语，又骂道：“呸！原来是蒙原来的哑巴狗，听不懂你老子的官话。”

他多有晦气地朝一旁唾了一口，旋即别过脸。

阿芙迟疑片刻，这才沉声道：“敢问是哪位高人前辈被囚困于此？”

那汉子听得来人的声音竟是位年轻少女，不由一骇，随即狐疑道：“你是、你是中原女子......王府怎会有汉人少女自由出入？不对，不对！”

阿芙又道：“老前辈，你若不告知尊姓大名，我也不敢贸然帮你。”

谁知那汉子忽而狂笑几声，极为轻蔑道：“黄毛丫头也敢妄言帮你老子？我怎知你是不是那狗贼派来的便宜丫鬟，专使一出苦肉计，我呸！”

阿芙怒道：“我老子只有一个，他武功盖世又怎会因这般雕虫小技所困。只可惜他命不好，最后倒落得个以身殉城的下场。”

那汉子闻言一惊，眼眸飘飞，像在琢磨阿芙的来历。过了半晌，他忽然急道：“殉城......你是说小池坞的宋大侠？”

阿芙秀眉一蹙，见这人知晓阿爹的出身，不由更加好奇他的身份。

“你认识我阿爹？”

那人又是大惊，忽而狂叫一声，猛然站起身来，那脚上的锁链拍得积水溅起几簇。

“你是、你是宋芙！”

阿芙许久没听得旁人连名带姓地喊她，忽而一怔，过后缓过神来，淡声道：“老前辈，你既认得我阿爹，又喊了我一声，我理当回应你。可我仍不知晓你的身份来历，日后若出了水牢，可千万莫说是我没有规矩。”

那汉子闻言又是一阵大笑，朗声回道：“阿芙世侄，你连我霍不通也认不得了么？也罢也罢，当年你不过是个小丫头，老子彼时还年轻许多，自然不像今日这样人不人鬼不鬼！”

此一言罢，阿芙竟大惊失色地又往前几步，想要借着幽暗的火光瞧清楚眼前人。

他竟然就是几月前下落不明的明镜阁主霍不通！

想不到他居然被顾宵挟持北上蒙原，更教人折磨成这般模样，囚困于水牢之中不得逃生。

“霍老前辈，我是阿芙。”她瞧不真切，只得站得更近一些，想要霍不通看清她的模样。

可等到她及至深洞边缘，她才发觉霍不通那双眼睛紧紧闭着，有几道暗痕爬在他眼周的皮肤上，在幽暗的环境下愈发阴森。

阿芙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可她不敢吭声，只是试探地举起火折，却见霍不通丝毫没有追光的反应。

岂料霍不通并非等闲，他轻易察觉了阿芙细微的变化，沉默了半晌，这才冷哼道：“这狗贼用计捉老子到了边关，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最后毁了我这对招子，以为我便肯服软。蒙原狗贼竟以为我们中原武林是这般规矩？”

阿芙默默不语，心道一位世外高人若失了制胜法门，便等同于叫人废去武功。

她曾听阿爹说起，明镜阁纳藏天下秘闻，而霍老阁主自有一双过目不忘的眼睛，旁的事物只叫他看上一眼，便能原原本本地誊写临摹。

由此明镜阁虽招人记恨，却因霍不通藏有诸多门派秘密而多受忌惮。

阿芙将火折放到一旁，又蹲下身子仔细打量那四条铁链，想要寻得破解之法。

霍不通却忽然道：“世侄女，你为何会来北都？又怎般进来那狗贼的王府？”

阿芙一叹，将事情缘由原原本本地告知霍不通。

待他听得阿芙在宫城的遭遇，又不住恨骂顾宵猪狗不如。后得知他们受杨见翊相助前来寻求真相，霍不通的脸色终于起了变化。

“世侄女，你可知这狗贼为何将我囚禁于此，却又不下杀手？”

阿芙一怔，原是轻轻摇了摇头，又想到霍不通早已看不见，便低声问了一句。

霍不通神色凝重道：“那狗贼自称中原流传一本兵法册子，名叫《虎啸六书》。他想知晓此书现今落在了谁人手中，以为我手眼通天，定能给他答复。”

她闻言轻轻皱眉，微微沉吟，对这本兵书十分陌生。

“我虽与爹娘久居良关军营，可却也从未听说过这本兵书。那贼人又从何得知此事？”

霍不通摇头道：“世侄女，别说是你，就连我也从未听过世上竟有如此兵法。”

他顿了顿，又冷笑道：“只不过我怎能遂了他的意？自把他当猴耍，我既不说我知道，也不说我不知道。老子就是想看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阿芙凄然一笑，道：“这贼人以为得了兵书，便能犯我景朝。可谁不知他蒙原狼子野心，即算是谁得了兵书，若兵将离心，朝廷不仁，君主失德，这天下就算到手也很快要失去。”

霍不通大笑称快，似很满意阿芙这番言语。

“世侄女，想不到你有这般气魄，不愧是宋大侠的爱女！”他笑道，“当世所谓英雄豪杰，老子真心佩服的也不过几人，你阿爹便是头一等。”

阿芙听他豪言阔语地夸赞先父，只是人已故去，她也只剩一声叹息。

她低下头，又仔仔细细看清那铁链，脸上不免忧虑：“霍老前辈，这链子连通铁球，只怕我当下没有趁手兵器，无法救你出逃。”

霍不通终于叹了口气：“这狗贼既将我困在这破洞，本就没打算放我活着出去，我不怪你。”

阿芙见他神情颓丧，忙又道：“我发现密室只是偶然，本不知这竟是处水牢，连傍身的利器也没一件。待我出去王府，问得兄长解决办法，一定回来救你重回中原。”

霍不通哈哈一笑，“你所说的兄长，便是裴炎那小子？”

阿芙轻声应答，又听他道：“他得了你爹的真传，倒没有辱没这份恩德，甘愿随你到这鬼地方来，的确算得上有情有义的英雄。”

阿芙心道霍不通向来不服旁人，裴炎能得了他这一字半句的肯定，也算难得。

她又向霍不通承诺了几句，眼看时间过去已久，不知别院之外是何境况，又怕穆韧寻她不得心生怀疑，由此开口道别。

不料霍不通忽然沉声道：“我虽被囚困在此，可那狗贼也没想现在要我的命。他离开王府这段日子，不时有人会送些吃食过来，这些人来去无踪，身法十分诡秘，应是他豢养的暗卫高手，你这番出去切记当心。”

阿芙豁然一惊，忙连声应下。

末了，霍不通又劝道：“我已损了招子，只恨不得将狗贼杀之后快，能不能回去中原已不在乎。你若没有万全的法子，不必再为我冒险。”

阿芙听得他这番话，怎么也不肯答允。

她却也不便与霍不通无畏争执，只说一定会践行诺言，便匆匆拿了火折子快步进了暗道。

此行回路她驾轻就熟，因知晓密道之中并无其他机关，由此走得飞快。

行至石墙边，又利落地拨了机簧，闪身出了暗道。

书房仍保持着原样，看来此处也是别院禁地，没有顾宵的吩咐旁人不会贸然进来。

她迅速将书册归了原位，因本也没有翻动其他物件，所以阿芙简单处理好足迹，又自小窗翻了出去。

阿芙来时走的是前院，她未免先前有人在暗处盯梢，于是绕去后院，找到一处矮墙飞身跃了过去。

她借着树荫落地，拍了拍手，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不料步子还没踏出多远，又听得一柔善的声音：“姑娘，还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