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兵围城，月余川却仍旧一副淡然之色，只是专心上药，恍若无事发生。
他没有反应，孟往自然也不好说话，自己受了人家的恩惠，感谢的话还没说一声转眼就兵甲相对，实在有些忘恩负义的味道。
“你想怎么样？”
大概是猜到孟往的心思，他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气氛的尴尬。
怎么样？这话似乎有些谈判的味道，但他想怎样还不够清楚吗？
若是可以，他也不想与月余川为敌，即使他实在是个合格的对手。
天庭再也容不下天陲野混乱撕扯下去了，他是奉命来管控全局的莫及城城主，而自己要确保轮回眼安全，不在天陲野培养足够的势力又怎么可能？天庭又怎么可能容忍他发展壮大？
他也考虑过各自相安，可是天庭曾公然向冥府表示，轮回道不该由冥府全权掌管。六道轮回上三道之首便是天神道，那是凡人飞升的途径之一，却被握在了冥府轮回司手里，让天庭众仙如何忍得？
他也因此格外谨慎小心，严守轮回眼的秘密，如今既然暴露了，那就更是没有在天陲野各自相安的道理了，天庭不会放弃这个夺取轮回眼来交易天神道的机会。
就算月余川是因为自己才陷入困局，他也势必不能相让。更何况月余川不可能毫无准备，看似处境被动，可实际上是不是身陷困境却不一定。
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这个强劲的对手。
“我要你退出天陲野。”
“不可能。”他亦是针锋相对。
他上好了药，又拿起绷带给他包扎。
一句不可能也在他意料之中，哪有那么轻松的事。
“岚些子在我手中，你二人暗中勾结，里应外合，将其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们的关系若是暴露了，你让仙匪颜面何存，各大势力如何看待？”
他任由月余川摆弄自己的手臂，因为才生过气，原本浅桃色的眸子转为深桃色，浓郁深重。他专心为自己上药的样子，其实很迷人。孟往看着他的侧脸，恍然间产生一种错觉，他们不像是在谈正事。
“饿鬼遍布天陲野，要散布消息实在容易，只要我一句话，就可以取岚些子性命，也可以要你们身败名裂。”
果然是饿鬼，月余川思索片刻，有点狠，孟往的威胁固然值得担忧，但他们的筹码向来是均衡的，比的不过是谁更会利用，他处境堪忧，孟往也好不到哪去。
他边包扎边回应道：“以你的智谋，断然知道轮回境之侧还有桀鬼势力虎视眈眈，桀鬼之中有精道法之人，还知道轮回眼的秘密，你如何能不忌惮？你有什么信心在面对桀鬼的同时还前来围困城主府？”
包好了，他打了个结，才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是因为你料定了，我们两方不会直接对阵，你攻城主府，我必定攻轮回境，好让桀鬼转而与我相争，你来个渔翁得利，是不是？”
“你拿捏到我了，孟大人。”他还是坦然承认孟往所拥有的筹码太过令他害怕。
“可惜我调遣了围困轮回境的兵马，要他们退避三舍至漳浦岸，你说这让桀鬼一方怎么想，又怎么做？”
流光相皎洁，玉台如明镜，映出他们二人的身影，若不是火药味太重，也算得上如诗如画。
漳浦岸是通往城主府的要塞之地，旁有边道峻山，利于隐蔽。从轮回境退避三舍至漳浦岸，是一副要设伏回救城主府的架势。
他佯装回救大本营，跟任何一方都不起直接冲突，顺便制造一种错误的情势，给桀鬼一个机会，一个坐山观虎斗、趁乱独自侵占轮回境的机会，引着他们成为自己的棋子。
“现在，孟大人，轮回境应该已经处于战火之中了吧，不知道你留守轮回境的兵马能支撑到何时？”
他们互相抛出筹码，谁也不让谁，目光在空中撞击，仿佛下一刻就能擦出火花。
“你想怎么样？”孟往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我的兵马尚在漳浦岸，距离桀鬼阵地不远，只要你一句话，”他解下披着的月白大氅，为孟往披好，“我可以立即出兵进攻桀鬼之地，为轮回境解围。”
这话风一转，颇有些求和与做交易的意味，孟往知道他想交易的是什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勾唇一笑：“好。”
他们看似是势均力敌，各退一步。
没想到孟往答应得这么爽快，月余川伸手替他理了理大氅领口：“走吧，我送你出府。”
……
城主府大门隔着内外两方，缓缓打开。他们并肩出现在这里，府内守军戒备不已，府外阴兵严阵以待，青幽火光冲天。
“大人！”吕黯迎上来，有些警惕地盯了月余川一眼。
孟往摇摇头，安抚似的给他传了个眼神：“传令，释放岚些子，退兵，设伏截杀桀族！”
月余川要的是释放岚些子和撤军，不过既然月余川答应围魏救赵为轮回境解围，他就趁机加把火好了，在桀族撤军回救自身本营的最近路上设伏截杀，刚好让他瞧瞧那位叫得出晤虞名字的仇人是谁。
他微微侧身，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朝着月余川道了一句：“合作愉快！”
月余川只好无奈地也回了他一句，孟往看起来一副愉快的样子，却不知道心里在怎么思考着下一次朝他出手。
……
夜已深，清风凉，他拢了拢披着的大氅，便告辞离去。
“孟往。”
月余川叫住他，他有些不解地回眸，等他说完。
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声，才慢慢道：“既然已经经历了那么多，有些痛苦，能省则省吧。”
还是因为自毁手臂这件事，这算不算是在劝他？孟往有些意外月余川会跟他说这些，但他神色认真，超乎了平日里的随意散漫，反而让孟往有些不适应。
他想，今夜他已经见到了月余川最认真的样子，至少到目前为止。
有太多人控诉他的狠心了，他早就习以为常，听之任之，到后来听都懒得听。他连自己都不肯放过，又怎么会放过别人。
但劝他不要对自己这么狠的，月余川还是头一个。这个澄明纯粹的月下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宽容，满怀悲悯。
有一天，地狱的花得到了神明的劝慰，仿佛听到了隐秘的祝福——
所愿皆甜。
他微微动了动手腕，还能感受到绷带缠绕的紧绷感。
府外的阴兵鬼将还在等他，风霜兵甲的紧张杀伐气未散，他们在一片火光中静默。
月余川只隐约觉得孟往极轻微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魅影遮天，风霜凌冽，他青幽的眸子映着火光：“月余川，下次……不要再对我手下留情了。”
他说完这句便转头离去，留下决然的背影，路上的兵卒为他避开一条道路。
……
围困城主府的兵马渐散，月余川按照他们的约定调转兵马，他们奇妙得很，上一刻还是针锋相对，现在却又短暂地成为了合作伙伴。
局势千变万化，但至少今夜快到了终结。
“旺财，你去接岚些子，送他回知意楼，仔细点，别被发现。”
等打点好一切，他才重新静下来审视他跟孟往交手的这些。
势均力敌是最好的，也是最不好的，他因为阻止孟往使用禁术而失了时机，虽然还有其他筹码在手，但总的来说，他还是因此略逊一筹。
他毫不怀疑孟往的手段，委婉地提出求和做交易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孟往对桀鬼又不是毫无防备，这方势力对他有威胁，但还不至于真到了非要他月余川来围魏救赵的地步。
孟往大可遣饿鬼揭露岚些子的身份，自己再立马回军与桀鬼相斗，至于莫及城，完全可以等其他势力共起攻伐。
尽管这样做变数和风险都太大，一不小心就可能偏离掌控，但只要孟往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就可以摆脱他的威胁，决出个胜负。
他动了些恻隐之心，孟往也没有赶尽杀绝，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孟往那句“不要再对我手下留情了”，是对下一次争斗的预示，是警告，是拉开距离。
他们互相放过，其实谁也不欠谁什么，但这句话也还是意味着，他孟往承认是月余川手下留情，他欠他的，他认这个人情。
……
玉壶光转，他撩起一缕头发玩了玩，抬头望着夜空中朦胧的天间云线，无奈地笑了笑。
生取骨血怎么可能不痛苦呢，曾经的痛苦又怎么能跟现在的相提并论？痛过了，也还是会再痛，孟往不过是借着曾经来麻痹和安慰他自己罢了，以为自己什么代价都付得起。
他不了解孟往的过去，只知道这个人不仅血黑，连心也是黑的，跟他打交道时时刻刻都要谨慎小心，不知什么时候就被算计利用了去。
不知道该是怎样的经历，才能塑造这样复杂的一个人，他头一次对一个鬼生了极大的兴趣。说他坏，可是他又坦坦荡荡，坏得很有原则；说他好，狗都不信。
若是有机会，孟往的故事他倒也很愿意听上一听。
……
他的衣衫染上了孟往的血，还没来得及换。如果再来一次，他大概还是会选择阻止孟往自毁。
还是他说的那句话，有的痛苦，能省则省吧，何必自苦。
伸了个懒腰，捡青石小道优哉游哉地归去，自言自语：
“人美心善应该就是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爱小孟，从阻止自残开始(＾－＾)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