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部族,翎玉急匆匆去了一趟翎凌的房间,小男孩睡得正香。见一切如常,翎玉才勉强放心一些,便去了正堂见月余川孟往二人。
作为巫穆柯的客人,许多内情孟往不方便问,但月余川可以。
“部族里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他指的是翎凌身负鬼血的事,翎玉自己就是巫穆柯群道之首,却跟鬼扯上了关系,还生了鬼子,必然不能将翎凌的身世广而告之。
不过翎玉显然是早有东窗事发的准备,仍旧温和稳重,“只有阿曼知道,当年我还未继任大祝巫位,按照部族惯例外出游历,传道广学,这才遇上了言年……”
“那时我一路游历到雀县,雀县正出了灵异鬼怪之事,县令府每至深夜,窗外便似有人影飘过,最初只当是发现的人眼花,后来县令府中说窗外有鬼的人越来越多,闹得人心惶惶。”
“我身为道者,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一次布下的机关有异动,我前去收网。”她轻轻笑了笑,流露些许埋怨。
“那机关逮着的正是言年,其实他就是罪魁祸首,不过他骗我说,他只是体质偏阴而近鬼,故而才能触动机关。他那样的大鬼,要伪装实在容易,我便信了他的鬼话,只当这是个乌龙,跟县令解释了一番便满怀歉意地把他放走了。”
等等!孟往惊觉过来,这个故事听起来有点熟悉,言年的这个借口似乎自己也用过?他有些心虚地别过头去,想起来自己能够混入巫穆柯,就是因为被机关逮住,扯了个体质偏阴而近鬼的借口……
原来翎玉早就遇上过这样的事了,她不可能再轻易相信这样的鬼话,所以……她会怀疑自己是鬼吗,只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后背有些发凉……
“然后呢?”知道重点内容要到了,月余川十分没出息地催促道。
“然后……”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入夜的时候,提着小铜锣的打更人走街串巷地报更,提醒人们到了入睡的时候,偏偏每到夜间却是县令府最惶惶不安的时候。
布下弥天大网的翎玉满意地拍拍手,回房间补觉去了,等着鱼儿上钩。迷迷糊糊睡到深夜,战胜困意离开被窝,推开门开始“狩猎”。
县令府闹鬼,向来是三更半夜最入眠的时候,黄县令自己也亲自见识过,为此事伤神费脑,惊惶不安。县里有的百姓说是有人装神弄鬼,可翎玉不这样认为,她是道家出身,知鬼神之事,坚信县令府内有异灵盘踞。
街道空旷,有些死气沉沉,她提了一盏灯。从长街那头有什么东西踏踏而来,这个时候出没,除去极个别有事的,便只会是人间赶尸人。
一列前后搭着肩的人整整齐齐,面上皆贴着黄纸符咒,一跳一跳地从对面而来。那是死尸的队伍,一旁还有一位赶尸人,优哉游哉地漫步,指挥着队伍的前行。
赶尸的场面她也不是没见过,虽然诡谲瘆人,但却是人间寻常事。默念了几遍“死者为大”,她目不斜视地与赶尸的队伍擦肩而过。
“小道女?”
一道清朗男声叫住了她,是那位赶尸人。
言年一手握着软鞭,一手略抬了抬戴着的斗笠,跳走着的那列尸队倏然停了下来,放下了搭着肩的手站好,动作死板而僵硬。
就着提灯的灯光,她看清他斗笠檐下露出的容颜,诧异道:“怎么是你?原来你是赶尸人?”
有这么年轻俊朗的男儿会愿意干这行吗?
似是知晓翎玉的疑惑,他半是真话半是扯谎解释道:“我是孤儿,自小四处流落,居无定所,正好胆子大,阴差阳错跟了师傅入了这行。”
不过他无意与翎玉在这里谈身世,旋即好笑道:“怎么了,小道女又是去捉鬼吗?这次可别抓错了人啊。”
因着自己抓错人的尴尬,她顿了顿端正道:“捉鬼是道者的本职,我断然不会放弃的。” 又掸了掸衣袖,颇有些不自在道:“我不叫小道女,别这样叫我,我有名字,叫翎玉。”
“好吧,那翎玉姑娘可要小心了,别抓鬼不成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
“多谢,你也小心,可别又踏进了我布下的机关。”再道了声告辞,翎玉不再逗留,转身而去。
言年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才撒了一把杨木灰,灰烬像受控制一般飘向那一队死尸。
杨木灰便于尸族控尸。
“去吧。”
那队死尸像是能听懂人言一般,听令后倏然消失在黑夜,徒留虚影。
……
夜深人静,因着说起言年的事,翎玉才没有感到太过困倦,讲到这里忍不住气了几句:“我又被他骗了,他当时一定在心里狠狠地笑话了我。”
月余川急于弄明白故事的发展情况,发问:“那你是怎么发现他的身份的?你抓到他了吗?”
“没有,他抓到我了。”
……
她一直疑惑为什么自己布下的重重阵网连个鬼影都抓不住。尸体是人尸,纵算受了尸族操控,也不是鬼,当然触发不了她的机关。
可惜当她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小道女,你太年轻了,涉世未深,连鬼话都信。”
言年此言相当于自己暴露了身份,但面对一个通道法的道者,这没什么说不得的。
她挣了挣,丝毫挣脱不了绑得紧紧的麻绳。她醒来的时候便已经身在这间看似偏远废弃的小屋,灰尘很重,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还能照破尘埃,靠着墙壁的地方停了一排死尸,平添几分死寂。
当然还有在等她醒来的,把玩着她的锁魂铃的鬼头子言年。
“你想对我做什么!?”她惊慌。
“我不想做什么,我抓你过来,只是为了再把你放回去。”言年放下她的锁魂铃,拿刀挑断了绑着的绳子,坦言道,“你也抓到过我,如今我放你走,这样不算欠你人情。”
为了还人情生生抓了自己一次?强行还人情,好逻辑。
翎玉僵硬地牵了牵唇角,不买账:“你操控尸体深夜在县令府飘荡,又想做什么?”
“黄县令不是什么好人,我看不惯。”
“你一个鬼,还挺正人君子?”翎玉揉了揉被绑得生疼的手腕,略拔高了音量不可思议道。
见她一脸狐疑,显然是不相信,言年反而笑了,伸手替她擦了擦脸上的灰痕。
“小道女,你偏见太深了,你要知道人心有鬼,其实都是一样的。”
……
“他说得是有道理的。”孟往作为在场唯一的鬼,很是认可言年的感受。
“是啊,可惜那时我年轻气盛,又对他有气,哪里听得进这些呢?后来我不甘心,誓要将他捉拿归案,来来回回斗了好几个回合。”
跟鬼在一起需要很大的决心,孟往不相信只是斗来斗去就能斗出这样的感情。
“再后来我领悟到他说的,人心有鬼,有时候鬼比人更可靠。”
……
“黄县令,县令府的风土摆设似乎有些异常,可否容在下探查一二?”
她还没抓到言年,却又发现县令府的草木水土似乎有着某种气脉的变化,当时只以为这也跟言年有关系,没有多想,便径直向黄县令提了这个要求。
“翎玉姑娘为民除害,尽心尽力,自当满足姑娘的要求,也好尽早将这些诡异之事理清楚,还一片安宁。不如本官亲自领姑娘于府中察看吧!”
……
“翎玉姑娘,怪只怪你太聪明太正直,挡了本官的气运。”
“点火吧!”
火舌飞快舔舐了堆满的柴禾,她一心想着不要言年继续操控尸体为祸一方,忘了言年曾经告诫过她人心有鬼,黄县令不是好人。
……
浓烟困,屋梁坠,她被捆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火舌爬上裙角。
死前竟然想到了言年,鬼,竟然比人更高尚,何其可笑。
烟尘越来越重,灼灼烈火映红了双眼,燃烧了眼泪。意识模糊,她支撑不住,在最后的时刻晕倒,隐隐约约觉得渐渐远离了可怖的温度,落入一个令人安心的怀抱。
“小道女,早就告诉过你,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啊……”
……
再醒来,从手臂传来阵阵灼痛,她想起来是掉落的房梁上的火焰攀上了衣袖。
可是再怎么疼痛,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至少如今……尚在人间。
“醒了?”言年推门进来,将药碗搁在床边的小桌上,扶着她坐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两个枕头。
她虽然惊讶为什么是言年,道者克鬼,他一个鬼,竟然会来救她,但又觉得似在情理之中。
劫后余生,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重新面对这个世界,她感到窘迫难堪,自己对人家有太多的偏见和误解,潜意识里以为鬼都是不安好心、作恶多端的家伙。
如此善恶不分……
他把凉好的药端过来,她没有接,脑子一抽有些不知所措地支吾道:“……黄……黄县令呢?”
“呵。”
见她不接,他收回药碗自己动手舀了一勺,吹了吹送至她唇边。
“死了,我杀了他。”
……
有些倦了,到这里翎玉简明了些:“一来二去就熟了呗,后来就在一起了。”
“可是不对呀!”月余川敏锐地发现了漏洞,“既然那个黄县令想要除掉你,为什么一定要用火烧这样冒险又费事的方式?”
若是一刀了断,就什么意外都不会有。
“你懂什么。”孟往却看透了,“这是借运。”
“对,正是借运。”翎玉点头承认道,“我在县令府发现的那些由水土构成的暗阵,正是借运的邪法,黄县令不是什么好官好人,他竟然妄图吸收全县百姓的气运加持在自己身上。不小心被我窥出端倪之后便要不择手段除掉我,活生生烧死一个人也正是纳气的途径之一。”
可真邪门……
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见翎玉一脸倦容,二人便起身告辞。
“尸族那边不会善罢甘休,此事还是早点解决吧,别误了秋日的祭祀礼。”孟往出言提醒了一句身边的巫穆柯代理谕神。
“自然,不过鬼界大族参与其中,还要孟大人多多照拂才是。”他轻轻笑了笑,孟往知鬼族之事,但不便出手,他就不一样了。
刚刚好……
……
深夜依旧,在正堂时本已经困倦不已的翎玉走在路上,吹了会儿风,反倒越发清醒了,转而去了翎凌的房间。
小家伙还睡着,是个睡觉不老实的,原本盖着的被子已经被踢开了,她轻轻给他捏好被角,静静坐在床边。
往事依稀,人鬼殊途,从决定跟言年在一起的那刻起,就早已担得起任何结局。她会衰老,会死亡,从红颜变枯骨,一生那么长,但对鬼来说或许只是弹指一挥间。
明明这么不对等,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答应了,弯了眼角,唇角勾起一抹压不住的轻笑。
……
她养伤期间,一直是言年在照顾,丢弃了误会和偏见,便渐渐熟络起来,也了解了言年的身世。
他的母亲是人,是尸族族长一次来人间的时候看上的,之后便珠胎暗结,生下了他。可是他的父亲没有将他带回鬼界,因此自小流落人间,过了几百年。
神有半神,即阿修罗,但鬼却没有半鬼一说,鬼与人通婚,生下的孩子或人或鬼,而言年是鬼。
客死他乡的人尚能经人间赶尸人之手落叶归根,他连死人都不如,人间不是归属,冥地未开鬼门。
后来她有孕,虽然欣喜,却也免不了忧心,若生下的孩子是鬼,断然是跟言年一样得不到认可的人间野鬼,还有被道人驱逐镇压的危险;若是人,便可一切安然,只是百年之后又留言年孤身,飘荡人间。
……
“怎么了,在想什么?”她想得出神,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偏头不悦地瞄了言年一眼。
“忘了,你不喜欢杨木灰,下次抱你前一定记得先清理了。”
没多追究他的冒失,“……言年,你希望我们的孩子……是怎么样的?”她还是忍不住想知道言年的想法,他们在一起本就有太多的事情值得考虑。
哪料言年半点犹豫也无,伸手轻轻抚上她还平坦的小腹,从身后吻了吻她的耳骨,“当然是跟你一样。”
“可是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你不想留个孩子长伴身侧吗?”
“做鬼不好,孤单落寞,人虽寿短,却可一世安然,悲喜由人。我不想我的孩子跟我一样,他只要一生平安幸福就好了。”不想谈些悲伤事,旋即便笑着逗她开心,“像你这样多好,又善良又可爱。”
她虽然不能完全释怀,心里还是淌过暖流清溪。
……
后来翎凌出生,如他所愿是人,但是尸族却找了过来,要迎言年回鬼界。在人间流落几百年之久,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安定下来,有了归属,他怎么可能甘心这样返鬼界认祖归宗。
尸族便在翎凌身上下了归元咒,激了他身上的鬼脉,时不时就会爆发为鬼,处于半人不鬼的状态。
无法,言年被迫回了尸族,尸族内斗激烈,尸族族长为免子嗣夺权,不过是想要一个毫无根基的傀儡少主罢了,言年长期流落人间,最适合不过。
言年返回尸族之后,尸族同意封印住翎凌的鬼脉,故而翎凌勉强像正常人一样活着。本可以安稳过一生,如今却添了这样的不定因素。
而她也带着孩子回了巫穆柯,只称外出游历时遇到了良人,无奈良人命短,缘分浅薄。上一任大祝巫过逝后,她也就继了新任大祝巫。
仿佛一切又平静了下来。
睡着的孩子翻了个身,又踢开被角,长夜尽叹,她照料好不老实的孩子,起身检查了屋子里的摆设没有出差错,角落里藏着一把道家中保佑孩童平安的锁头。
偶然瞥见壁柜上挂着的花环,是九重葛的花编成的,艳丽夺目,应该是翎曼编给他挂在这里的。
她也曾经拥有过一顶九重葛花环。
……
初秋的原野,天垂日暮,西风猎猎。
“……言年,你知不知道,”风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我是正统传承下来的道者,捉鬼是道者的天职,我从来没有失手过。”
但言年让她失手了。
西风乱,他给她戴上编好的九重葛花环,灿烂动人。
还是不应该让她失手的,他认真考虑了一番,牵过她的一只手,十指相扣,望进眉眼深处:
“那我来自投罗网怎么样?小道女,你抓到我了,任凭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父母爱情爱了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