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的后花园内，貌美的上官昭容拨弄着手里的深绯芙蓉，向来清傲的眉宇带着一层淡淡的哀伤，低声喃喃道：“你就从未发现他是明崇俨么？”

她忽抬头，微红的目讽刺地看向背对着自己的女人。

“明敬？你在说什么？”

那女人转过身。

两人熟识已久，听她那话公主已猜得几分，但仍是不信，只嘴上反驳道：“婉儿，你莫要胡言！那明敬不是早过世了么？你怎提起他来了？”

公主这么说着，心下却莫名悸动起来。

她浑然不知自己仍清晰地记得那个已逝三十年的男人的大名，还有他俊美高大的身姿，看着昭容脸上的讽刺未变分毫，突然不安起来。

等等，她方才说张易之……是明崇俨？

此二人是截然不同的容貌，然则现下回想起来，明敬亦是举止温和舒朗，笑若春风，与人从不见红脸，且同样会医术和道术，深得母亲喜爱……

不，不，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公主不可置信地摇着头，石桌上的画像被风刷刷吹过，提醒着她一个可怕的猜想。

寻常人也罢，可明敬非寻常人，自己少时亲眼所见，他有役鬼神的本事……鬼神？

公主忐忑地拿起那画比照起来。

画中的道人除过面容，乃是与自己颇为相似的气质和身量，上官方才说此人乃是自己的生父也并非不可能，因那个已故的父皇对自己的情谊很淡，甚至几次三番寻借口将她远嫁……而那个不起眼的明敬，对自己反而有种说不上来的亲切。

莫非，明崇俨当真是她的生父？

且，张易之是明崇俨？

公主尚未自方才明崇俨是自己生父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受如此沉重地一击。

“我已在宫中四十余年，当年明正谏在时已服侍武后身侧，我见他的时日虽不比公主，但年少因对其有爱慕之心，他的一举一动及习性皆记忆犹新，而后来的张易之后来供奉奉宸阁，我与他日日交往，又岂能看不出一二来？”

昭容想起那个人的结局，目中似泪含悲：“我起初也不信，可这天下用左手书字之人又有几个？再观之脾气秉性，和言语举止，无不有当年先明庄公的风采，我仍是不信，后来哄他戴我赠予他的芙蓉坠，发现那颈项之下的心口处竟也有一个‘万’字。”

那“万”字她见过，当年她在更衣室见他换衣时不慎瞧到，对方还与她解释了一番。

“我命理带煞，该是天老爷可怜我，为我画的吉符……倘若某日我不幸，此境该是还有一劫。”

如今劫数尽去，上官婉儿终于明白了明崇俨当年的忧虑。

公主的脸色也变得煞白煞白。

她不曾接近那人，只偶尔在宴上见他，朝臣都言此人乃是小人，又是如何地罪大恶极，后来神龙政变她亦是参与其中，亲眼看那些人砍杀了他，赤红的鲜血流了一地，她那时甚至心里是痛快的……她终是为薛绍报了仇，母皇该十分后悔了罢？可如今想来，不，她不敢想！

都死了，她的丈夫死了，母亲也死了，就连自以为的仇人也是自己曾经的生父，这便是报应吧。

极大的刺激使得公主空白一瞬，脑海里开始零星闪过关于那人的人和事：

做明敬时的他，总是偶尔在宫外巧遇自己，自幼时到少时，不胜其烦地与她玩闹游戏，吐蕃求娶的那年他与母亲百般求情，她还嫌弃他离间了母亲和父亲的关系，后来某日传出他的死讯，她还苦恼母亲为何将她关在太平观不让出世。

而那个自己不屑的张易之，宴会时每每自席间冲她笑，只得到自己的冰冷的白眼不说，还会被那些皇孙暗地嘲笑。她未曾察觉，自她献上张昌宗以后，她的母皇便再也未曾为难过她，后来也是难得地脾气和缓下来，甚至屡屡与她托付朝政大权，后来自己欲利用高戢挑拨魏元忠和皇孙发动政变，也只是先后除了那几人了事……直至神龙政变之前，她依旧是武皇最依赖的女儿。

她做了些什么？

她为何成了权力的棋子，害死父亲的帮凶呢？

李修巽，不，是明修巽，明修巽看着自己张开的手，分明一如既往地干净白皙，却似乎渐渐冒出不祥的腥气。

是了，修巽，贞吉，她的名字和表字也是他亲自起的。

她怎么没想到呢？她怎么没想到呢？

天地昏暗，公主只觉后背有些森冷。

那上官昭容自悲伤中回转过来，夺过她手中的画，冷笑道：“当年你与我的承诺没能兑现，妾与殿下就此别过，以后再见便是敌人，告辞。”

……

三十年前用美人计，三十年后还得用美人计。

董家酒楼事结，我们几人被太平公主遣了府中的马车回宫，梳洗完毕已是过了戌时，女皇正被宫人侍奉着卸妆护肤。

我接过宫人手头的活计为女皇敷着起了养颜粉，镜中的她吃了不死丹，面貌与三十年前的皇后一般无二的雍丽，乌黑的鬓发白皙的皮肤，只是眉宇的肃穆比曾经重了几分。

不过此时难得添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忐忑，抓过我便问道：“今日如何？她可有认你？可有为难你？”

我昨日与女皇已坦白了我其实是明崇俨的事儿，于此她十分惊喜，遂今日便要我与公主相认，来缓和这几年来母子紧张的关系。

三十年，物是人非，再相见已是太晚。有很多东西都难以挽回了。

“修巽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可爱的修巽不再，我气馁地垂下脑袋。

“修巽”是我当年给那孩子起的名，表字贞吉，只希望她过于刚健的性子可以稍微温和一些，哪知谦卑顺从也会招来祸事，即便当年死的不是她……比我的命数是好了些，但青年丧夫，到底还是给她本该快意的人生留了阴影。

至于神龙政变，我晓得她，她是想要报复，杀了那个杀夫仇人最爱的人，让她也尝尝失去挚爱的滋味。恨意是把双刃刀，杀人的同时亦是在杀己，那个阴面的自我一寸寸地吞噬那个阳面的自我，最后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我不希望我的孩儿如此痛苦地活着。

“是我的错。”

素来倔傲的女人软和下来，握着我的手后悔不迭地自责道：“是我毁了那个善良的修巽，她性子本像你的，逢人便笑的热心肠，可惜……阿敬，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呀？”

她一如当年对于叛逆子女的无奈和失措，茫然地询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