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下了阵雨，夜间气温骤降。
李呈穿了件薄卫衣，站在凌晨三点的街头，目送陈助理将车开远。
鼻尖让风吹得泛红，耸动着吸了一下，无视了王晏之拉开的车门，转身却让一只手捏住后颈，强行塞上副驾。
“你别总动手动脚。”李呈说：“我可是……”
王晏之骤然俯身，给正试图往外挤的人吓了一跳。
黑沉的眸子在咫尺之间凝着他，弯下的腰刚好与之平行，以便李呈可以平视着他。
“是什么？”低沉的嗓音在耳边炸开，听着怪不舒服的。
李呈向后靠了靠，小声说：“正经人。”说完不够，再次强调：“我可是正经人。”
王晏之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音低低的，仿佛刮着李呈的耳膜在向里钻。
怪别扭的。
搓搓耳朵，突然觉得王晏之同他做摄政王那会儿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骚里骚气。
李呈心里嘀嘀咕咕，想男人上年纪了是不是都这样，还是只王晏之一个人是这样？
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姓王的都这个岁数了，一把年纪还未娶妻，心里大抵是有些问题的。
正嘀咕，头顶陡然罩上来一只手，贴着他的头皮揉了两把。
李呈冷不防哆嗦一下，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怎么不找我？”王晏之直起身子，手还在李呈脑袋上没收回去。
李呈呆了几秒：“什么？”
“为什么打给陈助理不打给我？”
李呈不作声，王晏之问：“这么怕我？”
好一会儿，就在王晏之以为他又要像以前那样，用沉默和装傻应付过去的时候，李呈突然出声，发出一道低低的“嗯”。
王晏之心头微涩，直起身子。良久，叹出轻轻一声，说：“你都这么厉害了，还怕我做什么？”
李呈抬头：“还不是……”顿住，又将脸垂下：“算了。”
“不算。”王晏之的手伸过来，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目光：“说。”
李呈有些委屈：“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你说不算就不算，我现在不想说了！”
黑眸里倒着李呈的轮廓，瞳仁黑洞洞的，仿佛要将人吸进去。
换作从前，李呈早就害怕避开了，今天突然较起劲来，心里其实是怕的，可又觉得憋屈。姓王的过去霸道就算了，如今变本加厉，连他怕谁不怕谁都要管。
过去李呈也有不怕他的时候，是他逼着李呈开始害怕，如今又好像不高兴他怕他了。
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
简直比他这个皇帝还要讨人厌。
王晏之无声叹息：“怎么又哭？”
“谁说我哭了。”李呈重重抹了下眼睛：“你不要造谣毁我形象。”
“那你说说，”王晏之道：“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害怕，你说给我听，我来改。”他弯下腰，大抵是为了方便说话，竟躬着条腿单膝跪了下来：“我们商量一下，我把你不喜欢的改掉，你不要怕我。”
远处来了阵风，扬起王晏之的黑发，露出饱满精致的额头和深邃的眉眼。身上那股淡淡的冷木香让风吹得有些散开，李呈吸了吸鼻子，听香味的主人说：“好不好？”
那他能说的可就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根本讲不完。
王晏之将他带回半山别墅，没有惊动管家，去厨房热了杯牛奶，问李呈困不困。
李呈摇摇头。
这一晚上，气得他根本睡不着。
王晏之坐下来：“我也不困。”
李呈捧着热牛奶，慢半拍的开始感到有些害怕。
他对王晏之的畏惧由来已久，那会儿是气得上头，冲动下说了那些，等他冷静下来，还真不敢当着王晏之的面说他有哪里不好。
坏话哪有当着本人说的。
“那开始吧。”王晏之道。
李呈抿住嘴，心中萌生出些许退意。
万一姓王的恼羞成怒要封杀他怎么办，他的事业才刚刚开始，没有工作他拿什么点外卖。
最近听说拍擦边视频好像赚得挺多。
李呈摸摸肚子，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腹肌还在。要是擦边真能赚那么多，擦一擦也不是不行。
看他的表情，王晏之就知道，他此刻必然又在神游。指骨叩响茶几，召回李呈越来越发散的思绪：“别走神。”
李呈望着他：“我要是说了，你不会生气封杀我吧？”
“不会。”王晏之说：“我保证。”
摄政王的保证还是值点钱的。
李呈小心道：“那我说了。”
王晏之颔首。
他打算就最近的说，小心谨慎控诉了王晏之方才的行为，一会儿说他同姓郑的是一丘之貉，一会儿说他不尊重人，最后再问一句：“我这么说你不生气吧？”
王晏之摘了腕表：“不生气。”
“我有点生气。”李呈道：“姓郑的给许姗姗下药，还吓唬我，你竟然还要同他大哥做生意。”没什么气势，又气鼓鼓地拍了下大腿：“你就是这么对自家侄子的！”
“我不会让他这么做。”王晏之知道李呈是个什么性子，有些话不是没同他说过，小皇帝在深宫里金尊玉贵的养大，很多事情都想的简单。
没心机，没城府，自以为有手段，实际上比谁都心软。
给他下药也不下够量，要是那么想他死，就该一整包扔进去，就他给的那些，连只老鼠都药不死。
“你这会儿倒是说的好听。”李呈捧着牛奶忘了喝，嘴里念念有词：“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过去我做皇帝的时候就不见你多尊重我，现在我不是皇帝了，你自然更不将我放在眼里。”
“你错了。”王晏之注视他，从坐下起目光就没从他生动的脸上挪开分毫。他道：“你一直都在。”
李呈眼睛飞快眨了两下，听得云里雾里。
“这事说起来有些复杂。”见他睁圆了眼睛望着自己，王晏之难得耐着性子同他解释：“很多事并非都是非黑即白的，你也不能只听许姗姗一面之词。”他刚洗了手，这会儿正用消毒液擦拭手指：“郑家在京市许多年，千丝万缕的关系让我不好立刻做什么。”
他不像过去给李呈授课时那样凡事只说一半，剩下的都要李呈自己去想，去悟。
破天荒将利弊剥开，毫无保留摆在李呈眼前，同他说：“在不能将对手一击致命之时，韬光养晦才是上策。”
李呈懵懵的，又不是打仗，怎么还说起兵法了。
王晏之给十只手指都消了毒，起身来到李呈面前，拿走他手上的牛奶，像刚才那样半跪在他跟前。
长臂微展，从茶几下方的抽屉里取了个黄色小药箱。
蘸了药水的棉签蹭上他嘴边的皮肤，李呈才后知后觉感到了疼。
王晏之眉头敛着，神色肃然，让李呈想起了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王晏之就是同现在这般跪在他面前，将自己的名字逐字拆解，一笔一划地写在他的掌心。
“他在包房的时候说要废我一条胳膊。”李呈忽然说：“如果他真这么做，你也会这样冷静分析利弊，然后用我同他们换东西吗？”
王晏之停下来：“不会。”
“骗人。”李呈嘀咕说：“我可太了解你了。”
王晏之拧上药水，将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重新望向眼前的人：“你要是了解我，就该知道，我永远不会骗你。”
李呈看他片刻，挪开目光，手指不安分地抠着裤子：“又不是没骗过。”
“那你说说看，我何时骗过你，骗过你什么。”
“那可太多了。”他垂下眼皮，掰着手指开始同王晏之翻旧账。
从答应他在上元节前赶回来，却推迟了好几个月临近清明才慢吞吞回朝，到说好带他出宫，又临时反悔，让他抄书，再到说好了一辈子护着他，却在那么多人面前脱了他的裤子让他趴下挨打，毁了他做皇帝的颜面。
越说越委屈。
鼻子一酸，眼眶又红了。
这就罢了，姓王的还不许他选秀女。
明明是姓王的狼心野心，竟将责任推到他身上，说他心志不坚，恐耽误读书，选秀之事可等来年再议。
来年来年！一年复一年，复到他十八岁了，后宫还空的凄凉。
提起这个李呈就觉得难过，难过的想哭。
王晏之无言片刻，低头吁出一口无奈的气。没想到他在李呈心中竟然是这样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只听他讲，王晏之都要恨上自己了。
少顷，将头抬起，用手抹了李呈的眼泪：“过去没发觉，你竟也是水做的。”
“我不是！”李呈红着眼瞪他：“你不要胡说八道。”
王晏之笑笑，开始就李呈的指控一件件向他解释：“上元那回是我不好，原以为会很顺利，不料中间出了差池，我向你道歉。”
事情过去许久，若不是李呈提起，王晏之都快记不起来了。
那时李呈的父亲才刚过世不久，消停了没多长时间，边塞的几个部落便又蠢蠢欲动起来。
骑兵屡屡打劫周边的村落，仗着天高皇帝远，还掳了些人回去，弄得周边几个城池的百姓民不聊生。
他受命讨伐，走之前答应李呈，一定在上元前赶回来同他过节，不料出了意外，中了敌军埋伏和大部队走散，这才失了李呈的约。
回去后，特意弄了好些玩意给他赔罪，不想小皇帝竟暗暗记了他的仇。
王晏之一带而过，让李呈觉得他有些不太真诚，偏偏他致歉又致得十分诚恳，继续上纲上线，反倒显得李呈不够大度。
“那你还罚我抄书呢。”
王晏之想了想：“哪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