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目还没录完,直播先播出去大半。
副导演每天两小时,雷打不动直播他们的日常,到了晚上林序炀顶上,李呈近来已经有些免疫了。
谷司汝在班里教读课文,不管学生问什么,他都会停下来耐心解释。阳光从窗外打进去,他弯下腰,摸摸小孩儿的毛绒脑袋,弹幕里啊啊啊的吵眼睛。
镜头猝不及防转过来,副导小声说:“李呈在这呢,跟我一块看半天了。”
弹幕大呼嗑到了,给副导弄得莫名其妙。谷司汝余光扫过来,翻过一页,开始教古诗。
读到一个多音字,弹幕提醒,说他念错了,副导还没出声,李呈就说:“错了。”
一教室的脑袋齐刷刷转过来。
“不是这么念的。”李呈说:“你念错了。”
脑袋又齐刷刷转向谷司汝。
副导盯着弹幕,知道不能唬弄,怕网友觉得他们误人子弟,想了几个来回,笑呵呵道:“原来是这样,我都搞错了。”
谷司汝脸色凝住,看向李呈的一个瞬息,陡然红眼:“抱歉。”
两个人在心里恨死对方了,脸上却一个比一个更纯良。
“没事。”李呈冲他笑笑:“我也只是碰巧知道。”
山里的孩子糙惯了,跑起来跟风火轮似的,摔了也不哭,爬起来拍一拍,脏着继续跑。
谷司汝长得秀气,上课总是笑盈盈,比李呈招孩子喜欢。
视线里窜进一个小光头,李呈眼疾手快将他薅住,摘了头上的棒球帽顺势往上一扣:“老招我眼。”
男孩儿要摘,被李呈按住:“戴好了,窜来窜去总勾我撸你。”
“谢谢哥哥。”
“不谢。”李呈拍他一把,让他去边上玩。
“哥哥,”男孩儿看着他:“啃指甲不健康。”
“你懂什么。”李呈换了只手:“我想事呢。”
“想什么事?”
“不能让你知道的事。”
话落,那头冷不丁传来一道哭声。说一道就一道,短促地仿佛从没出现过。
李呈抬起头,见谷司汝手忙脚乱扶起面前的小萝卜头,好声好气哄了几句,急得汗都快下来了。
耳边冷不丁传来一句:“他推他。”
李呈转头:“谁推谁?”
小光头摘了帽子,还给李呈:“我知道你们来干嘛的。”
“是吗?”李呈按住收音器,想了想,又给放了:“那你说说,我听听对不对。”
“你们是来假装当老师的。”
话粗理不粗。
李呈说:“对一半。”
“你们根本不喜欢我们。”
“这个不对,”李呈盯着他的圆脑袋:“我就很喜欢你。”
“你只是喜欢摸我的光头。”
“光头也是你的一部分。”李呈学以致用,拿李薇过去拿来唬弄他的话唬弄小孩儿:“否则我怎么不摸别人。”
小孩儿绷着脸,抬手指向谷司汝:“我看见他推他了。”
“说归说,别指人。”李呈按下他手的同时按住收音器,背着镜头说:“他小心眼,看见了赖我头上,冤枉我说他坏话怎么办。”
“我知道,你们都嫌我们身上脏。”
“造谣。”李呈板着脸:“当心我给你发律师函。”
小孩儿听不懂,固执道:“他推他了。”
又绕回来。
“他不是故意的。”李呈松开收音器:“我们待不了多久,也教不了你们什么,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确是来假装当老师的,但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奶奶说周老师过不了多久就要走了,到时候我们就没学上了。”
林序炀刚好过来,听见这句,知道李呈又在说大实话了,咳嗽一声,提醒他有摄影机拍着,李呈却说:“我们来这不是为了教你们知识的。”
这下不仅是林序炀,就连工作人员也忍不住提醒,试图让他打住。这话哪能说给孩子听。
李呈仰头,沐着阳光将眉头蹙起来:“你们要是不舒服就去喝口水润润。”
咳得他情绪都没了。
林序炀悻悻,懒得管了。
“那你们来干什么?”小孩子犟,拽着李呈的袖子,让他转回来:“我知道,你们这叫作秀。”
“你还知道作秀?”李呈将帽子给他扣回去:“给你厉害的。”
“我二伯说的。”
工作人员不管了,左右是个小孩儿,大不了后期把这段删了就是。扭头就听李呈说:“是作秀。”他认得爽快,可话音一转,加上个但是。
一会儿说是一会儿不是,小孩儿瞪着眼,听不懂李呈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叫狡辩。
上堂课刚教过。
“作秀是次要的。”李呈说:“重要的是,这场秀能带来什么。”
小孩儿听不懂,换作从前,李呈八成没这个耐心解释,今儿个难得,一改前态,好声好气地同他说:“等节目播了,你能在电视看见,别人也能在电视上看见,到时候你们周老师想要的宿舍会有,新老师也会有,你们的教室会翻新,墙壁会刷成白色,冬天不会冷夏天不再热,如果我们其中有人能争气一点,给节目带来更大的热度,你们不仅会有宿舍和新教室,还会有间图书室,山川河流世间万物,只要是你想知道的,都可以从那些书里找到,这才是我们来这的目的。”
林序炀呆了。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李呈?这么快就上价值了?
小孩儿还是不懂,李呈捏捏他的红脸蛋,本来也不是说给他听的。
笑眯眯将视线抬起,对不远处盯着他的谷司汝说:“我说的对吗,小谷。”
不待谷司汝答话,周老师先一步冲上来握住李呈的手。
何止是对,简直说到他心坎去了。
谁都知道来的这些都不是能正经教书的主,村里这么忙前忙后,为的也不是他们能留多久,而是节目播出后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晚上特意找村长要了只鸡,说给他们加餐。
几个人全都傻了,谁也没想到周老师拿来的鸡竟是活的。节目组不许别人给他们帮忙,杀鸡拔毛通通都得自己来。
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李呈主动接过刀:“我来。”
“你行吗?”他连扒蒜都需要人教,秋西实在不敢信他会杀鸡。
“你杀过鸡?”林序炀连同他直播间里的网友们通通不看好李呈。
“没杀过。”
但他杀过别的。
大差不差,应该不难。
“要不还是算了吧。”谷司汝突然开口:“太残忍了。”
几人都不作声。
他们已经很久没吃过好的了,到嘴的鸡还能让它飞了。
“不然把它养起来,”谷司汝面露不忍:“让它下蛋不好吗?”
几人面露古怪,反倒是李呈提刀直起身子,说不清的和颜悦色:“小谷啊,公鸡怎么下蛋呢。”
谷司汝脸色微僵,窘迫得挖个洞钻进去。
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市人,没见过土地田野,连菜市场都没迈进去过,天黑看错也情有可原,可李呈偏不肯放过他,逮着机会使劲隔应:“真是个小傻瓜。”
谷司汝撇开脸,背身对着镜头。
很清楚李呈嘴里的小傻瓜对应的其实是小傻逼。
他的弦外之音在场几人都听出来了,直播间里磕生磕死的网友听不出来。
谁想得到,他们吃到的第一口糖竟然是李呈亲手喂的。
【好好好,小傻瓜,甜死我算了。】
秋西上网查了,杀鸡第一步要先血。
他们不敢靠的太近,只一个林序炀在他身边,见他手起刀落,好不利落,同直播间的网友一块发出感叹:“你真会啊?”
“这有什么难的。”
过去跟着王晏之打猎,连野猪他都宰过。
秋西拿来热水:“烫一会儿好拔毛。”
谷司汝亡羊补牢,主动提出在外头看着,免得让野猫野狗叼走了。
其实大可不必这样多此一举。
秋西说:“外头冷,端进去一会儿拿出来一样的。”
“没关系。”谷司汝吸吸鼻子:“我不冷。”
其他人不再说什么。
厨房里各忙各的,一时间没人说话。李呈扒了两颗蒜,闲下来发了会儿呆,想明天怎么跟导演请假。
冷不丁听见一道嗤声,抬头见是林当当。
她挨着碳盆,低头在手机上点来点去,林序炀的表情亦不好看,但比林当当强不少,安安静静,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突然不和弹幕互动了。
李呈似有所感,点进微博,发现几分钟前谷司汝发的一条微博。
自拍,孤零零守着一只待拔毛的鸡。
天气好了没几天,夜里又下了场雨,混着雪子啪嗒啪嗒打在玻璃上。
哈出的气白蒙蒙的,顷刻就将视野遮住了。
李呈用手抹了一把,看见谷司汝撑伞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这几天倒是同他们一块吃饭,但不住在一起。
等到那团橙黄色的身影从视线消失,李呈抱紧暖水袋,凄凄惨惨在心里想,谷司汝住的地方究竟有没有暖气。
夜间温度骤降,到了后半夜,暖水袋便成了冰旮瘩。半梦半醒间,听见门板响了几声,李呈眼皮重,实在睁不开。
八成下雪了,想起宫里的老嬷嬷曾说,他出生那日天降大雪,他母亲生他时大出血,救了足足一夜,最后还是没了。
李呈想,再捂不热他大概也要没了。哆哆嗦嗦蜷成了球,思绪混混沌沌,分明醒着,就是睁不开眼。咕踊着往下缩了缩,连脑袋一块裹进被子,还是冷。
愤愤想,如果谷司汝住的地方有暖气,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同王晏之说话了。
山里的风带着回声,吹得窗棂哐哐响,像出征时的擂鼓。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八成是风将什么东西吹到了门外。李呈懒得看,也起不来。
听声音就知道风定然不小。
六点不到就要起床跑路演,他不剩几个小时可睡,更珍惜当下的时光。骨碌着翻了个身,团成一团,占了三分之一的床不到。
若是他自己的身子,这会儿八成已经烧起来了。小爱豆体质差,差到离谱!亲一下心就砰砰跳,冷一点就哆嗦的睡不着觉。
“烦死了!”不忿地嘟囔声裹着厚重的棉被无甚力道传出来,让外头金戈铁马的风声衬得像是在撒娇。
两只脚冰凉凉的还不老实,胡乱踢了一通,不仅没能泄愤,反而灌进一股凉风。
他恨死王晏之了。
凭什么亲他,凭什么谈恋爱!
正生气,耳畔突然传来“吱呀”一声。
门开了。
以为是谷司汝,李呈陡然惊起,目光一撞,呆住了。
“在门外就听见你闹腾。”
沉沉的嗓音混着些许寒意,果然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