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宁话音一落，整个阁楼安静如水，他们双方的视线在空气中交触，波动的眸光像是水面上微微漾起的涟漪，平静之下，是隐隐露出锋芒的相互打量。

“Alan是个很久远的名字了。”

在片刻的沉默后，兰泽收放自如地柔和了自己的态度，轻描淡写地将过去的往事一笔带过，仿佛那些事情对他本身的影响并不大一样：

“6年前联盟对其他异族的围剿式碾压标志着和平年代的正式到来，自打那时候起军部的话语权便日渐衰落，当时有一批优秀的军雌被鸟尽弓藏，我混迹其中，也不怎么意外。”

洛宁闻言，十分官方地客套到：“我为您的遭遇和联盟的损失感到遗憾。”

“不必。”兰泽笑着打断他，拿起茶杯饮了一口，面色淡然和煦：“洛宁少爷，其实我更希望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兰泽抽出桌上酒瓶里装饰用的鲜花，将带着水珠的花枝放在手里把玩，慢条斯理地抚平花瓣繁复的褶皱，他的注意力仿佛全然被吸引过去似的，说出来的话语尾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虽然今早你向我注射504号针剂的行为并算不上友好，但我相信后续如果没有你的权限默许的话，我是无法畅通无阻地离开新伯爵府的……我也比较好奇，既然放我离开了，何必再派出一只高智能的可拟态虫工智能对我实时定位？”

“使用504号针剂这个方式确实欠妥，但却是确认您身份的最高效的方式。”洛宁略一欠身以表歉意，继而补充道，“派出拉斐尔跟着一是为了保障你的安全，二是……异乡见故人，我想我们可以聊聊。”

兰泽掀起眼皮看向他，给他了一个“但说无妨”的眼神。

“恕我冒犯，在昨天医疗舱的检测报告中，我注意到您体内存在大量的精神力抑制剂，在这样的穷山恶水之地，精神力受限对于一只雌虫并不乐观。”

这种高级医疗舱一查就可以检测出来的身体报告，兰泽也没期待能够瞒着，相当绅士地将手张开：“联盟排挤高精神力军雌的手段并不温和，如你所见，我目前的处境略微狼狈。”

洛宁稍显可惜地说：

“雌虫丧失对精神力的控制就像是鱼类离水一般致命，相当于抹杀掉了雌虫所有的战斗能力，无论是操纵机甲还是精神力实体攻击，哪怕是最基本的自我防护能力都会变得脆弱得如同一张白纸。”

洛宁停顿了一下，紧接着话音一转：

“但是我认为新纪元联盟最伟大而年轻的虫族少将之所以能够封神，并不仅仅依靠那高得逆天的精神力，您的统筹才智同样令人赞叹倾佩。”

兰泽没有接应这迎面而来的溢美之词，情绪稳定地回答：“洛宁少爷，你过誉了。”

“我来找您聊，是想要达成一些合作。”

洛宁话语兜兜转转，此时终于落到实处，目光也从高贵而矜傲的客套变得有些认真了起来：

“如你所见，我的胞弟洛南因为过低的精神力等级被迫流放到这个地方，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雄虫未来要面对如此贫瘠而险恶的领土……我并不希望他在这里孤立无援。”

兰泽抬眸和他对视，瞧着并不是特别的意外，他轻轻地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一时没有说话。

洛宁将这种无言当作雌虫沉默的考量，于是向上添加筹码：

“洛南作为佩楚斯行星的领主，可以为您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蛰伏场所，减少您……类似昨天晚上的那种局促情况，而您只要答应在这里辅助洛南，让他在这里站稳脚跟而不至于受到欺负，我也会在联盟暗中出力，助您早日恢复身份。”

兰泽坐在酒馆暖黄色的光晕中，无声地柔和了他身上那种常年被军队切削出来的挺拔气质，以至于整只雌虫看上去慵懒华美，平易近人得好像不是冷血坚硬的军雌，而是一只柔软好说话的亚雌。

在这难得的安静氛围中，兰泽笑吟吟地将打理好的花枝夹进了洛宁的上衣口袋，带着露水的鲜花和拉斐尔所拟态的蝴蝶胸针交相辉映，在深夜酒馆的阁楼里镀上了一层浪漫的光边。

然而出乎洛宁意料的是，兰泽却对他摇了摇头。

他说：“洛宁少爷，我觉得这样交易对我并不公平。”

“哦？”短暂的怔忪后，洛宁面色平静，没有分毫被拒绝的尴尬，他不动声色地问，“哪里不公平？”

“首先，你对整颗行星的社会生态并不了解，佩楚斯的最大经济来源为重工矿业，谁掌握了矿山命脉谁就掌握了行星的实际管理权，这里大大小小的矿主自成组织，拥有不容置喙的话语权……恕我直言，洛南的到来只能成为他们联合打压的对象，我和他绑定在一起，并不能获得安全的蛰伏场所，相反有可能暴露在更大的风险之中。”

兰泽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而你说的第二点就更不切实际了，我是联盟已经判定牺牲的少将Alan，是被高层统一丢掷的军事废子，是被打了抑制剂流放荒星的危险分子……那么请问尊敬的波尔金侯爵大人，您想怎样力排众议，让我这只已经被宣判死亡的雌虫借尸还魂呢？”

兰泽语音平缓娓娓道来，没有一分一毫咄咄逼人的意味，但是洛宁却罕见地感觉到一丝新奇的紧张，因为兰泽说得很对，他精准地找出了筹码里夸夸其谈的陷阱部分。

“恕我直言，作为一只被丧失精神力的雌虫，是很难得到大众虫族的认可的。”洛宁并不着急，反而对兰泽的逻辑表达了赞美，“所以我只是想让您高贵的思想有所用武之地罢了，雄虫和雌虫之间，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您说对吧？”

“感谢认可。”

兰泽淡淡地回答，忽然一只手托起了下巴，打量这对面这只和自己年纪相仿却高贵得多的雄虫，沉默一段时间后，他才轻声问：

“你刚才说，洛南的精神力很低？”

洛宁似乎没想到兰泽会纠结在这个问题上，闻声微微一愣，目光闪烁了一下，才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

“D级的精神力确实不能算高。”

“哦这样，”兰泽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忽然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轻笑出声，“其实我也有点好奇，按照虫族的生存本能，雄虫只能和高自己一级的雌虫产生精神链接，那么可怜的D级小雄虫是如何和我这只S级雌虫有100%的精神力匹配度呢？”

“什……什么？”

洛宁猛然一抬眼，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点震惊，那一瞬间他几乎被兰泽这云淡风轻的话语整得无措，眼底深处甚至闪过一道凛冽的寒光，仿佛要维持不住那习以为常的、盔甲一般的体面与客套。

“哦……看来我是不小心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兰泽看着洛宁骤变的脸色，仍然保持着微笑，但眼神中闪烁着更加奇异微妙的光芒，就像是一直和猎物周旋的猛兽终于找到了对方致命的薄弱点，终于能够悠闲地露出獠牙，以轻盈却狠绝的姿态一击必胜。

“联盟为什么要在洛南的精神力等级上造假，他们在隐瞒什么，或者说、伪造什么呢？”

兰泽将茶杯中的最后一点茶水饮尽，浑身的线条仍然是平和而舒展的，他的语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对着洛宁温声说：

“我想现在，我们可以静下心来好好聊聊所谓公平的交易了。”

……

新伯爵府。

洛南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坐在大厅的沙发之中，面前是一道虚拟屏，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戳戳点点，在联盟运营的社交媒体平台上翻阅着消息。

短短几天，他官方认证媒体账号的后台几乎快要被私信挤到爆炸，随便点开一封便是广大冲浪网友对他的口诛笔伐和冷嘲热讽，在一片姹紫嫣红的唱衰声中还夹着几封狂热颜粉的疯狂告白，表示无论他是多么废柴多么垃圾的雄虫，他们会一如既往地热爱他的脸。

在不知道看到的第几封带着暗示意味的“硬不起来”和“袖珍口红虫”的恶意中伤后，洛南终于忍无可忍，黑着一张脸关闭了自己的私信箱，准备更换一个小号和广大虫友隔空对骂，开展亲切友好且原始的深入交流——

洛南刚一推出账号，输入栏中就又弹出了好几个曾经使用过的账户，他在里面挑挑拣拣，正准备选择一个合适的套皮马甲，就听见庄园系统自带的电子管家响起一声“欢迎回来”，紧接着连接着大厅的门向两侧展开，两个青年一前一后走来。

洛南没怎么在意，以为是洛宁和少年形态的加百列回来，有点撒娇意味地拉长调子：“哥哥？”

穿着家居服的洛南衣装散乱，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步一蹦跶地跑到洛宁面前，正想毫无正形地挂在他哥身上，到了跟前却猛然刹住了车，一双圆润的鹿眼忽然睁大了——

“兰……兰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