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这回肯定成。”
小菊轻觉,这是送出去的第三回,前两人磨磨唧唧地拿琴一去至今无音信,今天这位信誓旦旦,定不是欺人的。
“妹妹,此回也是成不了事了。”
“你瞧,同为仆人,大人身边的下人都比咱们高出几分头。”
偏是这般呆的才会为情痴狂吧,但他身边人,支起保护伞,什么妖艳贱货都过不去,每每调情,大人还没悟呢,便被此人着急忙慌地挡了回来。
小菊看去,懵懂:两位公子一块走,身体好的,帮体子弱的人拿东西,只觉得他俩像她俩,是姐妹兄弟,互相帮衬。
可能哥哥同姐姐一样有本事,而她同那位小哥弱些,是受人照顾的一方。
“进去吧,我定会带你过上好日子的。”
“嗯!”小丫头笑笑。
发愁的是今晚没琴,姐姐又要挨掌事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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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梨园,后半路上都用在缓气上的元心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活泼了起来。
他与弟子们打着招呼,就连洒扫庭院的阿婆都逃不过他的照拂。
真不愧是公子啊!不嫌累吗?明明是别人招呼他的事,生生总要去招呼别人,无论高低贵贱。
到了里面,元心唤来一位小厮,将断琴交给了他去打理。
后专与一人说话,眠竹插不进去,独自坐在廊亭,靠着柱子的一角,不管他们说的是什么帐目,有什么新开的歌,舞,戏曲目等等,只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对话?
他很着急。
周围,声声丝竹,乐声传出,偶尔一句钻心窝的嗓音冒出,突破清早未消的睡意,又婉转悠扬得,似要将人哄入梦里去。
宫中一隅,竟有喧嚣处。
终于聊完了公事,可是元心将眠竹交给了那个人,吩咐了好些事,诸如:
交代了五叶松带眠竹四处转转,不必去听什么宏曲,小调就行,看眠竹喜欢哪种,多多向眠竹介绍乐器。
他记得眠竹有随身携带的“小乐器”,常在休闲时把玩,神神秘秘地连他也不舍得分享,想来是爱这些声乐物件的。
最主要是花销记他个人账目上等等,虽然这乐坊是他的,但他也要付钱,一视同仁,其实他一个月难得来一两回,但常常一来就是一通宵。
交代完了自己却急急要走,不留一刻温存。
眠竹拉住要走的元心:
“我不去,直接跟着你。”
元心笑笑:“怎么,放心吧。”
回过头对五叶松说:“定是要将人连魂都给我带回来。”
“遵命!”
眠竹看着元心头也不回地,熟练地钻进房屋与房屋间夹缝拐角,不见了,很失望,竟有一种自己是公子的烫手山芋一样,被安置在别处。
待了半晌,眠竹才动身跟着五叶松走。
这园子真大,随处一块草地都能将人隔得好远,更是绿景沿沿,长得高大,虽然种得松散,但枝叶密实,也就成了天然的屏障,阻断各种乐声相互侵扰。
将明明在一处的人,弄得像是在两个世界里。
眠竹一开始就无心赏玩,走了不过两间屋子就没了耐心,更是旁边的人:真吵!
五叶松跟元心待得久了,像王爷这么好的人,他的朋友定也是极好说话的。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本来就是话多的人,得此差事,五叶松的话更多了,一套接着一套的讲,誓把毕生所学全部倾倒而出。
本也是个名角儿,说话的声音径直往人的耳朵里装,还不够,还要钻进心窝里,你说可恨不可恨。
“安静!”
眠竹怒了,五叶松张着的口,失语。
“带我去王爷哪。”
“这咱们才刚刚开始,还有大半个院子没转,小的也不好交差……”五叶松说着,但见太傅的脸色胀紫,马上低过头,不再多言其它,立着,静候大人吩咐。
跟王爷在一起的这些年,差点叫他忘了他因自己的这张嘴,得罪了多少人,受了多少罪。
眠竹心烦意乱,倒不是担心那人不好交差,只是自己也不好交代。
若是公子问起,自己没去看也不太好。他在廊道上坐了下来,五叶松仍低头敛声地站在一边。
陆续有人瞧他们,更有甚者上来搭线攀亲,招惹一回。五叶松心想这群姑奶奶们胆子不要太大,别被此人老好人的外表迷惑了呀。
出于照顾,五叶松向她们介绍了这人是太傅大人,是随王爷来的稀客,但请姑娘们去别处闹腾——别丢人现眼。
姑娘们也是察言观色惯了,三两下便知其中的不容易,识相退去。
断断续续无人再来,更是有人误撞了上来,也会被这安静如息的气场辞退,不惜绕路,也不过路。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阳光普照,两人的氛围光明又阴郁,竹林扫荡过来,扫荡过去,刷刷。
太阳上到头顶了,竹叶在阳光的炙烤下水分尽失,显得干脆脆,仿佛风一吹就会裂成粉未掉地,只有最高处的细竿和叶子玩命地享受暖风,和弦摆动。
五叶松站得脸色惨白,眠竹闭着眼养性半天,才睁开眼睛,仍是不耐烦:
“现在能去见王爷了吗?”
五叶松跪下,明明是臣服的姿势,却叫他体会到着地的踏实,重心下垂,头也不那么晕了:
“王爷吩咐,大人若是饿了,先安排着用餐,无需知会王爷,等大人用完餐,继续,继续,不耽误日暮一块回就行。”
坐着的眠竹,叹息,背着手扶在栏杆上,看着五叶松身后正午的阳光,刺眼,又拉近视线看着自己所在的阴凉处,权衡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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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温柔洒满人间。
眠竹来到元心所在的戏楼,见元心缩在长椅一头,合眼睡了。
对面戏台子上,戏子们坐在椅子上拌嘴似的唱词,不知道他们唱了是有多久,嗓子都变成了干吼。
眠竹站着仔细听,来来回回不过几句:
*《西厢记》的崔莺莺:
“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
“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
*《莺莺传》的张君瑞:
“大凡尤物,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余真好色者。”
*《西厢记诸宫调》的张君瑞:
“夫人与我无恩,崔相与我无旧。素不往还,救之何益?”
“你不救莺莺,即夫人必不使莺莺从贼。乱军必怒,大举兵来,先生奈何?”
“我自有脱身计。”
“红娘,小姐不来,不如咱俩做妻夫。”
当年,言雨生只听了王实甫的《西厢记》,结局喜闻乐见,熟不知还有多少个版本,甚至原版是悲剧。
元心找了民间近乎绝版的悲剧出来看,反复地看,似要从情字中脱离出来,他将这些词糅杂,编成唱词,反复听,听一个奸滑负心汉张君瑞怎么抛弃痴情女子崔莺莺。[25-27]
始于色,终于色。
讲的是:张生因莺莺小姐美貌,几不能自持,赴约遭莺莺拒后,张生想不能吃亏呀,还起了要传信丫环红娘的心思,莺莺得手后,又搬出红颜祸水那一套来抛弃莺莺,停妻另娶。
多现实,元心逼自己从童话、神话走入实话、鬼话。
元心从不认为自己漂亮,只是现在总有人毛手毛脚误撞上来,提醒着他,他很好看。
这对他倒没什么不同,只是他开始怀疑言雨生喜欢他什么。
若是也这样,就没什么放不下的。
眠竹呆站着,他没涉猎过课本之外的其它东西,只觉得有一句甚为有趣“不如咱俩做妻夫。”
夕阳的余晖,普照大地,传达到此处时,经过悬挂的绿竹帘子筛落,出现密条的阳光流淌,停在公子脚边。
天空,行云粉面霞光。
眠竹:他在的地方总如此精彩。
陪同王爷的人里,琴师筠竹在旁边看见太傅来,由坐着到站着,筠竹看着眠竹,家中长子成了太傅,父母在天之灵也有了藉慰。
只是现下,筠竹该怎么办?
筠竹脱离军中乐妓的身份,到成为宫廷琴师入住梨园,多亏三王爷提拔,这自然带着些任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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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姑娘的旧琴,当天下午就被修好送回,连带收到了一把新的,顶好的琵琶琴,以及足够带着妹妹从乐坊脱身,在外面置办一屋,安稳过一辈子的银钱。
掌事一改往日恶相,也来献殷勤。
他们不知的是,好心人还托给她一句话:“各自安好。”
好?
好日子是什么?
享受了一月有余的众星捧月的日子,看清了名利场的作风,她带着妹妹远去,离开这看人下菜碟的乐坊。
俩人去了乡间,妹妹入私塾,念书去了。
姑娘坐在廊上,看着风吹鼓院里晾晒的衣被,飘摇,带来绿叶青草的味道,视野宽敞,让她想起了家还没破的时候。
她曾也是官宦人家的好姑娘,德言工貌样样不缺,流落乐籍后,生生折了她的清婉,成了一身媚骨,一手好女红,熬成了没天赋的拨弦取乐的人。
妹妹是她唯一的牵挂。
突如其来的自由,姑娘也不知当年破着头攀附情郎,或大红大紫,或鱼死网破,搏一回的好,还是现在过这平淡的生活好。
姑娘拨弦,弹了一曲有瑕疵的《春江花月夜》。
风~,那江岸边的花,和天上的月啊~,藏着多少人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