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延门前的石台周围,每间隔一丈便有一名禁军士兵把守,一概手执长矛,神情肃穆;两名刽子手怀抱鬼头刀立于中央,静静地看着前方。
被押上石台跪倒在地的黄展和全身抖如筛糠,他望向面前的监斩官,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突然笑了一下,幸好,信王他这次说话算话。
黄家老夫人及其儿媳、长孙匆匆上前,将竹篮内的酒拿出来,她边用手帕擦泪边说:“儿啊,喝一些,喝一些就不痛了。”
“爹,这是您最喜欢的天霞醇。” 黄韬颤颤巍巍地将酒盏递出。
黄夫人仔细为他整理好凌乱的发丝,她怕自己的悲痛会令夫君走得不安稳,便紧紧捂着嘴巴不肯让哽咽声流露。
“韬儿,往后家里就全靠你了。”
“爹,您放心,孩儿定会照顾好祖母与母亲。”
过了半刻,只听左侧的刽子手高喊道:“午时到——”
黄展和忽然平静下来,他淡淡笑着,接过酒盏仰头饮尽。
监斩官抽出签令挥手扔下。
“行刑!”
几名士兵上前将黄家人带下,黄老夫人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向黄展和伸出手,“我的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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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丁奔向被敲得咚咚作响的大门,才刚开了一条缝,几队官差便破门而入,“刑部办案!赵府上下即刻查没!”
名为吕舒的官差转身对赵府管家道:“叫你家主事的过来。”
管家慌忙跑向赵清颜院中连连捶门道:“大小姐!不好了!”
赵清颜立刻从房中走出来,“怎么回事?”
“大小姐,您快去前院!”
云柳急忙跟在小姐后头往前院赶去,路上不时看到有官差进入几处偏院,她心中不安,脚步也跟得更快了些。
“长姐!我院中来了好些官差!”迎面赶来的赵清容急道。
“别急,咱们去看看。”
到了前院,赵清颜被眼前景象惊得一怔,她向领头的官差行礼道:“官爷。”
“你便是赵府现下主事的?”
“是。”
“跪下接旨。”
他将手中圣旨展开,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尚书赵成坚,原清洁澄明,睿正富才,为官二十载,纤悉司职,敬上礼下。顺元三十年,其以秋闱舞弊与翰林院侍讲学士黄展和互通设谋攘夺民膏,罔顾律法,秽乱朝纲,贵而疲德,亏节违忠。遂抄没家产,流放甘州,一应女眷皆随往之。钦此。”
赵清颜呆呆地看着地面,爹的罪竟这样大么?
听到流放二字,跪在一旁的赵清容不由得瘫坐在地哭出声来。
“赵姑娘,接旨吧。”
赵清颜茫然接过圣旨,云柳哽咽:“小姐……”
吕舒向左上方抱拳道:“此次圣上开恩,也多亏祝丞相和沈大人为赵家求情,否则你姐妹二人都要没为官伎。流放虽然苦些,但女眷只不过是在军中做些为将士们浣洗衣物的活计,倒是不必怕身不由己被当作货物买卖。”
他顿了顿,“要搁在前朝,在军中可就不是浣洗衣物这么简单了。”
赵清颜俯身,“民女叩谢皇恩。”
“赵姑娘,你们身上的衣裳都是不能带走的,去换下吧,未时初便要启程去甘州了。”
半个时辰后
才迈出大门,便见童府的马车停在了面前,童礼庭急急从车上下来,“舅舅!”赵清容喊道。
他走上前细细看过姐妹俩,转身走到押送二人的一队官差面前,将身后小厮拎着的东西一个个送到那些官差手中,“诸位辛苦,甘州遥远,这些是一点心意,咱们京城彩蕴斋的点心。赵大人身子尚未痊愈,我这两个外甥女又体弱,一路上烦劳诸位多加看顾。”
官差们自然知晓其中微妙,抬手接过了那些点心,站在队首的戚广笑道:“童大人客气了,这都是我等分内之事。”
“小姐!” 云柳从门内冲出,“小姐!云柳随你一起去!”
戚广叫手下将其拦住,“不用一同流放本该高兴才是,怎的还要跟着去。”
赵清颜朝云柳摇了摇头,回过身,不再看她。
童礼庭看了看云柳,将戚广拉到一旁背过人去,往他怀中塞了一张银票,退后拱手道:“您看赵家人眼下的状况,若是带上她,你们能方便许多。不然路上这三个累赘,你们也不轻松不是。”
戚广的眼珠转了转,侧身道:“那便跟着吧。”
赵清容走到童礼庭身边,问:“舅舅,娘呢?”
一提起童氏,童礼庭就一肚子火,他右手扶上赵清容的肩,叹了口气,说:“你娘她没脸来见你,我出门的时候,她正在祠堂里求祖先保佑你一路平安。”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路上多帮衬你长姐一些,她性子冷,别让她招惹上麻烦。你自己也是,凡事多小心。”
“嗯,我知道了。”
赵清颜望着赵府大门上方的牌匾,仍是觉得如做梦一般。察觉到镣铐的冰冷,她抚向腕间,不知爹怎么样了。
云柳从包袱中抽出两条手帕,塞进赵清颜手腕与镣铐的缝隙中缠了缠,“小姐,这样能舒服些。”
“童大人,那我们便出发了,您留步。”戚广说。
“哎。” 童礼庭站在原地看着姐妹俩,直到队伍从视野中消失不见。
赵成坚步履蹒跚着随狱卒前往牢外,见到赵清颜与赵清容正在外等候,忽地潸然泪下,双手颤抖着抚上两个女儿的面庞,“是爹连累你们了。”
他抬手将眼泪抹去,“可爹是遭人陷害,咱们不是罪臣之家,你们万不可自轻自贱。”
赵清颜握住父亲的手,眼眶泛红,不停点头道:“我信,爹,我信。”
戚广走近,“赵大人,到时辰了。”
赵成坚用袖口将眼泪擦干,官差抬起木枷套在他颈项之上锁死,他脊背一弯,缓慢挪动双脚跟随押送的官差向前走去。
戚广瞧了瞧他的腿脚,招手叫来一名手下,说:“等路过邘州,你去找辆马车,越破旧越好,不要太显眼。”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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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不是赵大人?”
“好像是,听说流放了?”
“今早告示栏上贴的诏书不都写了嘛。”
“可真够快的,黄展和午时斩首,赵家未时就流放了。”
“唉,好好的一个清官儿,怎的就犯起了糊涂呢。”
“保不准是被冤枉的。”
“也不一定,兴许就是当了那么多年的清官儿,受够了。”
“话说礼部那个周大人也因为这事儿被贬官了。”
“哪个周大人?”
“啧,就是那礼部侍郎啊,身兼翰林院掌院学士的,说是监察失职,直接给贬到员外郎了。”
“嚯,真是无妄之灾啊。”
“可不敢乱说!”
“这下空出来的这几个官职,还不知道朝中的那些大臣要怎么争呢。”
“只要不影响到咱们,那就随着他们折腾去吧。”
路边围观百姓的议论声接连传入赵成坚耳中,他脚步一顿,极力昂首愤然道:“我赵成坚乃是被奸臣构陷,苍天在上,如有半句虚言,则天打五雷轰!”
戚广小跑过来扯扯他的手臂,“您可别添乱了,成么?咱快走吧,天黑前就得赶到鹿山呢。要是出点儿什么岔子,我们这些当差的全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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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州圬城
陶进益放下信,说道:“赵成坚一家已在流放途中,再有一个半月就到甘州了。周大人牵连遭贬,平康眼下在朝中难以借力。”
“流放?” 黎遥君诧异道。
“是,下诏当日便已有刑部的人上门抄家了。”
陶进益从桌后走出来,朝黎遥君道:“此次赵家流放圬城,赵家女眷每日白天要在军中服劳役半日,你记得好好盯着些。”
黎遥君明白将军指的是什么,点了点头。
“那赵大人呢?” 林轲问。
“殿下给了下边嘱咐,届时会有官府的人为其安排。”
“林轲,你到步兵营看看新营房盖了多少了,若是缺砖,去找吴沛去城里再看看。” 陶进益说。
“是。”
待林轲出去,他转身悠悠道:“是不是即便我不说,你也有多去看看赵家的念头?”
黎遥君一愣,随即笑道:“将军别取笑我了。”
陶进益指指她,“当我看不出?从殿下到平康他们,就没人看不出的。你以为赵家为何被流放到圬城,而不是别的地方?”
脑海中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是……” 黎遥君似乎理解了将军话中含义,“殿下还未放弃赵家?”
“不止。”陶进益说,“殿下有令,叫你务必设法娶赵清颜为妻。”
“这……” 黎遥君傻眼,“可满朝皆知我乃残缺之躯,如何娶?此外,周大人已被贬官,赵清颜又是罪臣之女,若娶了她,万一拖累了殿下……”
“这你不必担忧,殿下自有打算。”陶进益制止道。
黎遥君只觉得头疼,这些名正言顺的理由全不堪用么?她揉揉眉心,既然殿下发话无法拒绝,姑且看看日后是否可得转机,若无转机,就要更谨慎些了。
陶进益此刻却不知,在她的推脱之词下,还隐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任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手下这名以骁勇刚猛著称的副将,竟是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