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的山间小路布满泥泞,衣摆掠过沾着雨水的灌木枝叶,湿答答地垂在脚踝上,刘小临拨开一丛半人高的杂草,往前走了两丈之后停下脚步,说:“到了。”
黎遥君从他的手里接过镰刀,两人将周围的杂草清理干净,随后从金绍背上的竹筐里取出祭品一一摆放于墓前。
敬上三支香,再将空酒杯满上,便拉过赵清颜来一同跪下。
“爷爷,我回来了。”
二人对着黎阔的墓碑连磕了三个头,黎遥君回身取来纸钱向四周抛洒几张,然后将手中余下的一叠点燃。
“我身旁的,是您的孙媳妇,您瞧瞧,可还满意?”
“当初答应您的事,一是光耀门楣,二是延绵香火,眼下已完成一半。待过阵子去了禾州城,黎家便后继有人了。”
她将纸钱往火盆中续着,“您若是缺什么用的,就托梦过来。要是赶上您有空,记得多保佑您孙子我。”
刘小临道:“是啊,黎爷爷,保佑保佑她。”
云柳扶着赵清颜站在一旁,待黎遥君祭拜完,几人原路下山回到黑龙镇。
进屋换了干净衣裳,黎遥君把从甘州带回的特产抬上马车,去隔壁叫上了刘小临两口子,几人又一同去往杜府。
杜员外夫妇与他们互相寒暄过后,杜夫人叫下人去准备饭菜,将黎遥君与刘小临夫妻四人迎入正厅。
闲聊了一阵,严心牵着修茂走进来,黎遥君起身走到他面前,“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刘小临笑着说:“那时候他才多大,哪能记得。”
严心低头对孩子说道:“这就是你爹常说起的三叔,你爱不释手的那把胡刀就是她送的。快叫人。”
杜修茂脆声道:“三叔。”
“哎。”
他跑到郑安慈身边,问:“二婶,玉城怎么没来?”
郑安慈摸摸他的脑袋,“过两天就带他来和你玩。”
“杜大伯,阿生最近可有写信回来?”黎遥君问。
杜员外点点头,“他的老师对他很是看重,我估摸着是还要再提拔他。”
“那,他这位老师是谁?”
杜夫人接道:“哎呦,他这老师可不得了,是吏部侍郎呢,叫……叫什么来着?”
“冯云史。”
“对,冯云史。”
黎遥君将这个名字记下,阿生在信里没提这事,兴许是不想让自己掺和进朝堂派系之中。她转念想起周平康以前在信中对自己阐明朝堂格局之时曾提到过,冯云史与周尹关系密切,那如此看来,这也是太子的人。
用过饭,黎遥君和刘小临陪着杜员外夫妇说话,严心拉起赵清颜与郑安慈一道回了小院,三人坐在房中,巧环端来一些蜜饯茶点后便退下。
“大嫂,前几天偶遇钟先生时听他说,修茂聪慧过人,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呢。”郑安慈说。
严心笑笑,“现在能看出个什么,等再大一些,能考上功名才好。”
“他这聪慧劲随他爹,差不了的。”
见赵清颜不怎么说话,严心问道:“你们俩准备何时要一个?”
郑安慈连忙悄悄拽拽她的袖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问,正欲想法子将话题岔开,却听赵清颜淡淡笑着,说:“我说的不算,要听遥君的。”
严心抿嘴笑道:“她那个性子,倒确实没人能镇得住她。”
“可不是嘛。清颜,你不知道,我跟小临成亲之前,有一年她回来,一到我家,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开口就阴阳怪气的,嫌我委屈她兄弟了。”
“还有这事?”
“嗯呐,不过呀,也多亏了她,要是没那回,我跟小临没准到现在还没走到一块儿呢。”
严心和郑安慈似有聊不完的话题,从孩子夫君聊到坊间八卦,赵清颜静静听着,两人时不时照顾她参与进去,她就淡淡应着,她俩心思朴实,也不觉着赵清颜失礼,毕竟是大家闺秀,规矩多些。
之后的几日,严心常叫人来接赵清颜和郑安慈去杜府,接连相处下来,赵清颜与她妯娌两个愈发熟络了。
九月初,正值稻子秋收,黎遥君日日跟刘小临去田地里干活,这日她蹲在田埂边吃着饭,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这哪是休假,整个儿一劳力。”
刘小临站起来提提裤腰,“不要钱的劳力,不用白不用啊。爹,你说是不是?”
刘方抬手比划了一下,“你这么大点的时候,你婶子的奶,我家牛的奶,哪顿差了你了。”
黎遥君捂脸,“叔,打住打住,我干还不成吗。”
傍晚回到家,金绍端水来给她泡脚,脱去足衣,黎遥君嘶了一声,金绍说:“爷,您脚底磨出水泡来了。”
黎遥君抬脚看看,“你去问夫人要一根缝衣针。”按了按那个水泡,心道,真是许久不做农活了。
次日,她以拜访曾经在军中的同袍为由躲了个懒,到了黄木巷却并未见到罗四年,问过淑妍嫂子才知道,罗四年去仁卢县做捕快已有三年了,每三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黎遥君问了问罗四年的近况,心知不能在他家久留,否则镇子里的风言风语就要传起来了。
她从身上摸出两钱银子递过去,“嫂子,这钱你拿着,给孩子买点儿好的。”
“不行不行,你快收回去。”
“哎,嫂子,你别见外。”
两人一番推拉,淑妍拗不过她,只得收下。
离开黄木巷,黎遥君摸摸腰间,那点儿零花钱全都给了出去,回头还得向赵清颜去支取,一想到又要被训一通,她就觉得脑袋嗡嗡响。
坐在家中的院子里,她望着不远处的李子树,过两日便要走了,这次回来没见着阿生,若去了京城再回甘州,路上可就要赶上雪天了。
刘小临从地里回来,进门说:“我娘早上特意去买了肉,晚上来我家吃,今儿擀面条,豇豆肉丁的鸡蛋卤子。”
黎遥君进屋叫上赵清颜,“走,去小临家吃面条。”
赵清颜神色淡淡,问:“上午去黄木巷了?”
“嗯,去了趟罗四年家。怎么了?”
“待了多久?”
“也就一刻不到吧。”
黎遥君想了想,“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去黄木巷?”
赵清颜看了她一眼,说:“镇上有流言。”
这帮嚼舌根儿的。
黎遥君自知理亏,道:“以后我会多加注意。”
初八晚上,刘小临与黎遥君坐在刘家的厨房里,两人就着一坛烧酒和一盘油炸花生米,一聊就聊到了午夜。
“再过个二十来年,等我退伍了,把甘州的宅院卖掉,到京城买上个五进院的大宅子,到时你带着全家搬过来,咱们就住在一块儿。”
“最好买在阿生家附近,这样咱们能经常聚聚,是不是挺好?”黎遥君说。
“五进院得不少银子吧?”刘小临问。
“一两千两总该够了吧。”
“一两千两?”刘小临张大了嘴,“阿君,你有那么多俸禄吗?”
“年俸四百五十石,朝廷都给折成了银子,大约二百多两吧。”
刘小临咂咂嘴,掰着手指头开始算黎遥君二十年后能攒下多少银子。
“别算啦,哪怕银子不够,也可以去典一处宅院嘛。”
“那你退伍后,不就没有俸禄了?咱的田地都在黑龙镇,到时候吃啥喝啥?”
黎遥君侧身道:“余下的银子去盘个铺头,做点小买卖呗。”
两人聊到了寅时,刘小临站起来看看窗外,“回去睡会儿吧,天亮你还要赶路。”
“行。”黎遥君在灶台边原地看了会刘小临,走过去拂了拂他的衣襟,“你好好的,农忙之余的日子里头闲下来就多动弹动弹,不然老了容易患上眩晕之症。”
“你也是,现在虽然不打仗了,但也得顾着身子,早年那些伤若说没留下个暗疾我是不信的,前两年给你寄的方子,你记得按着调养。”
“嗯。”
初九清早,金绍将马从刘家牛棚牵出来套好,刘方夫妇站在马车前,对黎遥君连声叮嘱着,刘小临帮忙将东西装上车,回身抱起玉城,“跟三叔道别。”
黎遥君捏捏刘玉城的小脸儿,“记住我的样子了么,下次回来可别不认得我。”
郑安慈笑着举起玉城的手,“跟三叔说记住了。”
“记住了。”
坐上马车后,她抬头看向那一家五口,心头泛起一股惆怅。
刘小临朝她挥挥手,“记得写信回来报平安!”
“知道啦。”
望着熟悉的景物渐渐远去,直到离开整个黑龙镇,黎遥君轻叹一声,起身进了车厢。
云柳见她进来,便立即出去为她二人腾出说话的空间。
赵清颜翻看着手里的书册,“孩子的名字取好了么?”
黎遥君愣了一下,想起接下来要去禾州城,这才发现这阵子光顾着与小临泡在一起,竟将此事抛在脑后了。
“没想?”
“嗯……”
赵清颜将书册递给她,“这一辈,是照字辈。”
黎遥君接过来,是黎家的家谱。
她挠了挠耳朵,按小临以前说的,领完孩子就要去官府改落户籍,自己连名字都没想好,总不能乱取一个。
“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她问。
赵清颜淡淡回应:“黎照初,黎惟卿。”
“好听!”黎遥君喜道。
“不过,为何取了两个?”
赵清颜不再看她,“一男一女。”
黎遥君笑道:“凑个好字,不错不错。”
到了禾州城的育善局,管事的老者见这家人衣着打扮不似寻常百姓,身后更有丫鬟和马夫跟着,他不禁欣喜,要是哪个孩子能进得了这户人家,后半辈子可就衣食无忧了。
黎遥君和赵清颜随老者进入院中看着那几个孩子,眼角一瞟,发现院子角落里的两名奶娘一人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正在闲话家常,手上不时拍打着。
两人上前看了一会儿,黎遥君询问道:“二位大嫂,请问这两个孩子是男是女?”
“双胞胎兄妹俩,您瞧瞧。”
她笑了起来,这敢情巧,要什么来什么。
见黎遥君弯下腰仔细看着孩子,那两名奶娘却忽然变得欲言又止。
赵清颜见她们面色踌躇,便问:“二位有话要说?”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您夫妻俩可介意孩子的出身?”
黎遥君直起腰,“你说说看。”
“这兄妹俩,是青楼女子所生。”
赵清颜看向黎遥君,黎遥君走过来,拉着她走远了些,小声问道:“你觉得如何?你若介意,咱们瞧瞧别的孩子也可。”
“你呢?”
“我自是不介意的。长大后会成为什么人,取决于后天的教导与经历。”
赵清颜略微沉思,道:“那便依你。”
“好。”
签过文书,两人抱了一会儿孩子,便分别交给云柳与金绍。
黎遥君与那老者说话时,赵清颜对两位奶娘问道:“二位如何称呼?”
“叫我莲娘就成,她叫荷娘。”
赵清颜点头,“莲娘,荷娘。”她继续说道:“我家地处甘州,奶娘难寻,不知两位是否愿意随我们一同回去?”
莲娘一口答应,左右在禾州城也没什么牵挂,在大户人家里怎么都比在这儿强。可荷娘却犯了难,她屋里还有男人,若自己走了,夫妻间难免要生出嫌隙。
黎遥君见状,说:“每月是有月银的。若家中没有营生,这份活儿比在育善局要稳当许多。若日后想回家,待孩子断了奶就可以回来了。”
“能不能容我回去跟我男人商量商量?”
“好,我们就住在城中的阜祥客栈,后日一早便走,你若决定去甘州,来客栈寻我们就是。”
几人为孩子落好户籍,便回到了客栈中。
见黎遥君想去外边逛逛,赵清颜说:“你已做了父亲,应多陪陪孩子。”
黎遥君愣住,做父亲?
她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于己而言,一个女子被称作父亲,实在是荒唐。
可这份荒唐,却正是自己一手造就。
缓缓靠近两个婴孩,良久,黎遥君伸手将惟卿抱进怀里。
今后,就真的再无转圜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