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隆咚隆的拨浪鼓声停了下来,几匹快马疾驰而过,街道上霎时间尘土飞扬,汗流浃背的货郎急忙躲到路边的阴凉树荫下,望向前方路口。
一只破陶碗被马蹄踢开,撞在猪肉摊下的青灰石头上,啪地碎裂开来,碗中的水浑浊不清,飞溅流淌,将地面洇湿出星星点点的褐色水渍。
卖肉汉子忽觉疼痛,他低头瞧了瞧,是一块陶碗的碎片弹到了腿上,紧接着,一个人影冲到摊前。
那人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四肢干瘦,脸上灰一块黄一块,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指甲缝里净是黑泥,口唇脱皮干裂,似是许久都未进食了。
“滚滚滚!别耽误老子的买卖!”卖肉汉子满脸厌恶。
乞丐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的碎碗,仰着头将碗底残存的一点水倒进嘴里,而后把碗捂在胸口,坐地哇哇大哭起来。
眼见着摊前刚过来一个人便被这乞丐吓走,卖肉汉子走近往他身上连连踹了几脚,怒道:“再不走老子砍了你!滚!”
天气渐渐炎热,这些肉若再不尽快卖完,就全都要烂在家里了。
货郎坐在树荫下回头看了看筐里的物事,好在皂团刷牙子之类的东西倒是不必担心这天气。
“疯了也好,起码不知人间苦痛。”旁边一人说道。
货郎循声看去,另一个乞丐正悠闲地靠在树边。
“你是说,他是个疯子?”货郎问。
乞丐点头,“刚来的时候就不正常,月初开始整个人便疯疯癫癫的,口中总是念叨着,凭什么女子能做大将军,他却不能。”
货郎心下吃惊,满大襄就那一个大将军,他时常于各地走街串巷,自然知晓当今的大将军是何许人也,那乞丐竟说大将军是女子,若真如此,可真是旷古未闻呐!
“你认识他?”货郎又问。
“不算认识,不过他总在那路口,天天见着。”
“那他说的,镇上就没有人去查查么?”
“有什么好查的,军营里全是男人,怎么可能藏得住。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傻子才信。再说了,就他那模样,人人见了都绕着走,谁有那闲心。”
货郎回头再次望向不远处仍在大哭的那个乞丐,心里打起了算盘。
蓝衣男子疾步走入世子府,于书房前轻叩三下,直至室内应声,他推门走到案边,躬身道:“世子,人已扣下了。”
宁逸抬眼,随即合上折扇。
趴在窗边的货郎顺着缝隙偷偷往窗外看去,半晌后不安地坐回椅子上,门外的守卫还在,他不明白,自己还未将消息说出便被扣留在此处,这一趟,难道来错了么?
“世子。”门外守卫行礼。
货郎听见声音,慌忙站了起来。
“草民拜见世子爷!”货郎跪地,向面前衣着华贵的男子叩首。
宁逸缓缓坐下。
“说吧。”
货郎不敢直视对方,低头道:“草民路过杨皮镇时遇见一个疯乞丐,听人说,那疯乞丐嘴里常念叨着当今大将军是女子。草民担忧国祚,所以便匆匆赶来,望世子爷能将此事上奏朝廷。”
宁逸眉头一紧,这消息若属实,对整个大襄堪称平地惊雷。
“杨皮镇十几里外便是曲县,你为何不去官府?”
“回世子爷,草民确实想过去官府,但官府未必敢管这事,只好来找您了。”
“我看,是官府没有赏钱给你。”蓝衣男子说道。
见算盘被戳穿,货郎面色大惊,连忙磕头,“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宁逸站起来,片刻后开口,“此事查明后,若你所言为真,定少不了你的赏钱。”
“臧穹,稍后让他随你去杨皮镇,把那乞丐带回来。”
“是。”蓝衣男子应道。
傍晚的天色依旧不见昏暗,疯乞丐呆坐在猪肉摊前,眼神空洞,脸上两条明晃晃的泪痕,看起来有些滑稽。
卖肉汉子抬手驱赶着飞舞的苍蝇,这疯子坐了整整一天,说是要砍了他,瞧着却也是可怜。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蓝衣男子侧身下马,将惊魂未定的货郎从另一匹马上拽了下来。
“哪个是他?”
货郎在路上边走边寻,到了猪肉摊前,忙回身喊道:“在这儿!”
臧穹挥挥手,身后两人便立刻上前将那疯乞丐架起。
“你们是谁!胆敢冒犯我上军大将军!”疯乞丐不停挣扎着。
“副将何在!来人呐!造反啦!”
虽是面黄肌瘦,可力气却还不小,两个人也一时无法将他制住。
臧穹一个手刀劈向他后颈,疯乞丐眼白一翻便昏了过去。
货郎转身跑向大树下,一把拉住先前闲聊的那个乞丐,“还有他!他能为我作证!”
那人被臧穹吓得不敢动弹,被拖着走向马车。
院中安静,宁逸望着天边晚霞,按时辰,他们应该快回来了。
思虑良久,那个货郎究竟是否要留,却尚未拿定主意。
倘若他的消息为真,一旦上奏朝廷,太子手上的筹码将瞬间化作乌有。户部尚书、禾州巡抚、甘州守将、吏部员外郎,一应人等全部难逃干系。
户部尚书是其岳父,自不必多说;禾州巡抚经管一州军政,历年征兵事宜不可谓不知;甘州守将与其共事二十余载,而吏部员外郎为其少时结拜兄弟,更是有帮其隐瞒欺君之嫌。
除开这些人,禾州、克州的将领怕也难从中脱身,当年战事几个月至一两年不等,任她再如何谨慎,也骗不过这么多人。
所以,到底是该用把柄要挟她归顺信王,遵循父王的指示,还是将秘密相关之人除掉,以此事作为投名状,为父王再添一条后路?
心念一转,假如黎遥君真为女子,倒的确是成大事之人,她立下的赫赫军功,即便是男子也没有几个能做得到的。
宁逸长叹一声,他至今都未曾想明白,父王为何偏偏认准了信王。
“世子,人已带回。共有两人,一个疯的,另一个,那货郎说可以为他作证。”
臧穹站在书房门口,待宁逸出来,便跟在他身后走向关押疯乞丐的那处屋子。
“我乃上军大将军!尔等宵小速速报上名来!”
宁逸一迈进院子,远远便听见那疯乞丐的叫喊声。
见有人推门而入,疯乞丐立刻扑了上去,“掐死你!掐死你!”
臧穹挡在宁逸身前,将疯乞丐踹倒在地。
“府医!”臧穹喊道。
“小人在。”候在门外的一人提着药箱赶了进来。
“想个法子,让他别再发疯。”
“是。”
两名守卫将疯乞丐按住,府医从箱中取出银针,说道:“还请让他躺下,脱去上衣。”
两刻之内,疯乞丐渐渐安静下来,呼吸缓慢,呆呆地看着眼前几人。
宁逸坐在榻上,向茶盏轻吹一口气,几片茶叶在水面打了个圈,分开后又再次聚拢。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疯乞丐的眼珠转了转,“我要喝水。”
宁逸抬眼,“答出问题,就给你喝。”
“世子问你话呢!”一旁的守卫踢了乞丐一脚。
“邢达。”
疯乞丐说完,起身就要夺宁逸手里的茶,又被守卫按了下去。
“为何诬陷大将军?”
听见这话,货郎立即想到世子有意将此事压下,不论疯乞丐所说的是真是假,自己都小命难保了!
他的双腿颤抖起来,几欲瘫坐下去。
疯乞丐喘着气,直勾勾地盯着宁逸手里的茶盏。
“我祖母给她娘接过生。”
宁逸瞳孔紧缩,目不转睛地看着疯乞丐。
“你家中还有何人?”
疯乞丐却突然一动不动,神情悲戚,双手用力抠着大腿上只剩短短一截的破布裤,嘴巴不住地抖动,嚎啕大哭。
“死啦!都死啦!”
尽管鼻涕已经流进嘴里,他仍旧哭喊着。
“天、地,全是红的!全是红的!”
眼看刚清醒没一会就又疯了,臧穹望向府医,命他再去施针。
疯乞丐又一次安静下来,接过臧穹递来的水碗,大口大口地灌了进去,一碗喝完,似是没喝够,说:“还要。”
“待世子问完,要多少都有。”臧穹拿回水碗。
宁逸收回目光,静静思忖。
黎遥君是禾州人,这疯乞丐的祖母既然能去接生,那他一家必也是禾州人。他口中的天地皆为红色,指的应是当年胡人屠城,大约,就是那时疯的罢。
“你家在什么地方?”宁逸问。
疯乞丐好似陷入了回忆,许久后才答道:“黑龙镇。”
“你家人何时与你说起的接生一事?”
“十九岁。”
“如何说的?”
又过了许久,疯乞丐才开口回答。
“我娘说,黎家的小子在西北当官了,她当时拉着我爹,问他,咱娘不是说他家是个姑娘么?我爹说不记得,让她别瞎想,官府征兵是要看户籍的,黎家小子能去当兵,户籍肯定对。”
“你们不曾在学堂见过?”
疯乞丐摇摇头,“我没上过学。”
宁逸靠在榻边思索,大襄的平民入伍后便会改为军籍,经办官员在征兵时会核实所有新兵,若户籍没有出差错,这似乎更像是疯乞丐的臆想。
随后对臧穹说:“去看看另一个。”
两名守卫松开疯乞丐,走出去转身将门锁上。
在另一间屋子问询片刻,宁逸心中对此事已大致有了头绪,但有一件事却必须要确定。
“他的疯言疯语,在杨皮镇是否已经传开了?”
“小人不知道,但应该是没有的。从前没听他提起过这个,是自从大将军获封的消息到了镇上,他才开始念叨这些的。”
“你们同为乞丐,平时往来多么?”
“不多!一点都不多!他那疯癫样子,躲还来不及呢!”
“他每日乞讨,总有人路过,可有什么人听见?”
“镇上的都嫌他吓人,没谁肯给东西的。小人日日都能看见他,谁见了都绕着他走,他只能靠捡着卖菜的剩下的烂菜叶子充饥,有时小人讨到了吃的,就分他一点。”
过了一会,见宁逸站起来往门口走去,跪在地上的乞丐动了动嘴巴,却没敢说什么。
“还有话?”臧穹问。
“小人……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走?”
“等着就是。”
出了门,宁逸道:“派人去禾州,查清楚。”
“是。”
货郎被带进最初的那处屋子,听着门外落了锁,他终于瘫坐下去,这一趟,怕是真的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