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众人不约而同瞪大眼睛,不懂为何这般人物会被传为村姑,这分明是山中精怪成仙。
沈素钦站在马车前室上,明眸一扫,捕捉到人群之后的萧平川。
她顿了一下,带着居桃径直朝萧平川所在方向走去。
人群自觉分开,她顶着众人目光走了数步,走到萧平川的地界。
亲卫分列两侧,他则站在队伍尽头,萧平川包括他的亲卫周身气势骇人,生生将这里与周围隔了开来。
“夫人。”
“夫人。”
沈素钦从亲卫列队中间穿过,每走一步,都有人肃立出声。
“这是做什么?”她问。
“你听到什么就是什么。”萧平川回。
“帮我撑腰?”沈素钦猜测。
“是。”
他觉得今日她大概会受些为难,想着将其拢在将军府庇护之下,或许会好点。
沈素钦:“聪明人这会儿应该离我远点,最好划清干系。”
“昨日,你可没有置我于不顾。”
“好吧,”沈素钦耸肩,“夫君,今日还请多多照拂。”
萧平川颔首,自觉走到她身侧站定,对手下说:“你们守在门口,有嘴巴不干净的直接动手,不必问我。”
“是,将军。”
吩咐完,两人并肩往园子那边走。
“小妹,来这里。”
远远的,站在门口的沈素秋朝她招手。
在外人面前,沈素秋向来会做面子。
她带着萧平川走过去,刚道近前就被沈素秋倾身抱住。
她瞬间浑身僵硬,不习惯被人靠这么近。
“没想到你真敢来。”沈素秋做势帮她理理肩膀上的头发,“不怕么?”
“不怕。”
“不怕就好,”沈素秋将人拉开,“笑得再开心点,省得待会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说罢,她看向两人身后的萧平川,“我倒不知道将军还对这等风雅事感兴趣。”
这是两人自上次兴源酒楼后第二次见面,萧平川神色未动,淡淡道:“我对清谈确实没什么兴趣。”
“那就是冲着人来的。”
“是。”
这两人说话的时候,沈素钦就在一旁安静地站着,一会儿看看萧平川,一会儿又看看沈素秋,不知在想什么。
“后面一大堆人等着呢,两位想叙旧可以稍后再叙。”沈素钦说,“还有,沈大小姐今后就别私下约将军见面了,你不是最看重沈家家风的么,将军毕竟是准妹夫,传出什么闲话就不好了,你说呢?”
沈素秋像是吃了个苍蝇,嘲道:“我记得你可没当自己是沈家人,这会儿倒是把沈家家风挂心上了。你要真那么在乎沈家,待会道歉的时候就真心实意一点,别叫沈家跟着你丢脸。”
“你就这么肯定我会输?”
“不然呢。”
沈素钦挑眉:“你会后悔的,阿姐。”
说罢,她转身看向萧平川,“将军,我们走吧。”
门口,不知看热闹看了多久的裴听雪,凑上来闲闲道:“你之前倒是护着她,可惜人家不领情。”
“此一时彼一时,”沈素秋说,“她既然打定主意不肯低头,那我今日定叫她后悔生到这个世上来。”
裴听雪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不想沈素秋反手按住她的手,“表姐,今日脑子清楚点。我跟你,裴家跟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裴听雪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只觉得她的声音像条蛇一样又冷又滑,直往她耳朵眼里钻。
“我......我晓得该怎么做,你别啰嗦了。”
“晓得就好。”
吟山居是一座颇为风雅的庭院,院中树影幢幢,微波粼粼,有假山水榭,有亭台楼阁,一步一景,十分雅致。
清谈会设在院中一低矮空地上,四周被山石亭台围住,是天然的座位,此时上面正坐满了人。
空地中央单独留给参与辩论的人。
沈素钦自觉站了过去。
萧平川想跟,想给她撑腰,却被她拦下说:“今日出风头的只能我一个,将军让让我吧。”
萧平川环顾四周,见四面八方全是好奇打量的眼神,低头对她说:“他们会为难你。”
大概是因为他说话时凑的太近了,沈素钦躲了一下,“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人,用不着......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担心我,我自己可以。”
萧平川没动。
他很清楚《东梁赋》是什么分量,也清楚它背后站着的世家是什么分量,更清楚詹伯衍是什么分量。
所以,他不想让沈素钦自己一个人面对。
礼尚往来,昨天她帮他挡在冯三贺面前,今天该换他了。
场地正中两人僵持着,四周全是看热闹的眼睛。
没来之前,他们只知道沈家养在乡下的女儿公然诋毁《东梁赋》,挑衅清谈之风,以为她想借此扬名,好与沈家嫡出的小姐一较高下。
要知道长泰郡主养出来的女儿那可是万中无一的才女,他们之中有谁不羡慕。
现在突然从乡下冒出个野丫头来,行事张狂,颇有沽名钓誉之嫌,可算是狠狠坠了长泰郡主的脸面。
再有就是此女之前的言论确实戳到了他们的痛处,他们就想看着她被大儒狠狠教训一番,最好教教她怎么说话和做事。
至于场中那位萧将军,能打是能打,听说昨天在校场,以一敌百压根不在话下。但光能打有什么用,还不是得被世家权势压着。
说起来这两泥腿子出身的倒是相配,不管相貌还是其他,看上去骨头都挺硬的,就是不知道待会被发难起来会不会哭。
“诸位,老师已在来的路上,马上便可开始,”沈素秋迎完来客后,进场充当主事,“还请无关人等离场。”
她在请萧平川离开。
萧平川半步不动,定定杵在沈素钦身侧。
沈素钦睨了眼沈素秋,道:“随他去吧,将军是我请来压阵的。”
沈素秋皮笑肉不笑道:“随你。”
至此,场中安静下来。
詹伯衍年事已高,久不露面,更显神秘。
诸人平日里轻易见不着这等人物,故而一个个都很耐心地在等。
半盏茶过后,詹老在两个学生的护持下来到院中。
众人惊喜起身,激动得恨不能高喊他的名字。
詹伯衍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先是向众人打了个招呼,之后才看向沈素钦:“不想小友竟如此年轻。”
沈素钦行礼:“詹老。”
詹伯衍摆摆手,“我不欲毁你前程,你只需说一句《东梁赋》名副其实,我便放你离开。”
沈素钦故作乖顺点头,道:“《东梁赋》确实有可取之处。”
众人嗤笑,以为她还未开战便先怕了。
谁知,周围的笑声还未落下,便听她继续道:“可惜着力太猛,华而不实。”
笑声戛然而止。
詹老撩起眼皮,用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她,“你倒说说哪里着力太猛?”
“那句‘云楼半开壁高悬,飞阁流清下三山。’除了生硬堆砌的意象和卖弄辞藻的洋洋得意,我看不出别的。还有这句‘曳雾蔼之轻裾,潜渊为期’前言不搭后语。”
詹伯衍手持麈尾一挥,当即就要诘难反驳。
众人也都竖起耳朵在等。
只听他悠悠道:“《东梁赋》全篇以抑扬顿挫的声律和力透纸背的磅礴才气闻名,你所指这点,瑕不掩瑜。况且我们所看重的并非一词一句,而是它调达开阔的心境。读之,濯情净心,令人远离世俗阿堵之物。”
沈素钦冷冷出声,“远离阿堵之物?我怎么没见有哪位贵人抛出手中一金二银接济世人,反倒是沉迷圈田敛财无度挥霍。诸位既然如此推崇它,为何没养成视金钱如粪土的高尚情操啊?”
“吟上两句《东梁赋》便自诩出尘之人,干的却是俗得不能再俗的勾当,不羞么?”
大梁官场如今多是世家贵族的第三代在把持,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到了他们这一代,骄奢淫逸已成风尚。
借一篇《东梁赋》,立一个绰然出尘的人设,整日游山玩水高谈阔论游戏人间,这便是沈素钦上句话的意思。
詹伯衍不愧深谙清谈之道,“小友年幼,参不透世事,当知人生海海,唯清风明月参照世人。”
“别扯这些虚的,要想超脱物外就干脆直接出家,否则就呆在红尘里好好做事。”沈素钦横冲直撞,环视一圈道,“在座诸位都身居高位,难道不曾听闻一言‘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
沈素钦直接懒得再掰扯回所谓的“天下第一文”了,慷慨陈词道:“你们出身簪缨世家,视庶务为低贱之务,从未亲自下田犁地除草,不知几月播种几月收割,‘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亏气弱,不耐寒暑’,大梁交在你们手上,难怪饿殍遍野,神州陆沉。”
在场所有人被狠狠打了脸,无一逃过。
有人羞恼出声,“莫要在这里信口雌黄!商鞅变法不成,是商鞅之过吗?”
“没读过几篇圣贤书,倒在这里装圣人教训起人来了。”
“沈景和沈大人何在?”
有人想起告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