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墩明显手足无措起来,犹如被上官抓获自己摸鱼时一样的下意识反应。
他啪的一声,将竹椅往自己身后踢了踢,想要用自己圆乎乎的身形遮住刚才偷懒的“罪证”,随后才结结巴巴地对赵霜雪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除妖司只直属于陛下,鹰符肯定也是陛下亲自给的。
赵霜雪报上自己,以及身边两人的姓名。
“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他抓耳挠腮了片刻,然后拱手相迎,“下官是司徒青竹,目前除妖司人手凋零,只有下官一人驻守此处。”
这名字听起来颇像什么清雅隐士的字号,不过这位司徒青竹从外貌到性格上,丝毫不和清冷孤傲这些词汇沾边。
他看起来就像是会把衣摆一撩,然后坐在路边食摊上,嘴里吆喝着店家上吃食,右手一个肉夹馍,左手一杯梅子酒的那种性格开朗的饕餮食客。
“司徒家……”宋洛河略一思索,像是想起什么,“听闻司徒家只有独子一位,在钦天监挂职……没想到是这里……”
司徒家主担任吏部尚书一职,是当今天子贺陵即位后有力的左膀右臂。
如此有能力的下属有一位没什么野心,想要浑水摸鱼的儿子,新帝自然不会介意他挂职一个在朝堂上没有实权的闲散差事。
“不错!在下就是司徒青竹!”
“捉鬼除妖技巧虽不是天下无双,也能算得上精通。”
司徒青竹摸摸自己的鼻尖,语气里还有些自豪。
他像是丝毫不觉得,在这种被不知情外人看来是混吃等死之地就职,是一件羞愧之事。
“不久前后宫之中有一水井有邪祟出没,正是在下将之封印!”
他双目闪闪发亮,像是特意要在自己上官面前展露自己的才干一二,以显自己并不是每日在这里只会摸鱼不干正事。
听到这个,赵霜雪仔细回忆,并未想起哪口水井有特别之处。
如果不是这小子实力出众,成功斩妖除魔;那多半就是对方信口开河,胡编乱造的“光辉履历”。
不过这倒不是她今日来此的主要目的。
赵霜雪将鹰符重新挂回腰间,在司徒青竹的带领下,于这片宅子中转了两圈。
夏荷满眼放光地看着里面宽阔的屋子。
“好啊好啊,这个好!足够放我的炉子了!”
司徒青竹疑惑,“炉子?”
“是啊!”
夏荷的手从自己的锦囊中掏出来,与此同时,一声巨响砸在众人耳旁。
她怜惜地拍拍自己身边的老搭档——
一只体型惊人的锻造炉。
此时司徒青竹已经傻眼了。
“等——您不是修道的……?”
他又看看赵霜雪。
后者说道:“修士并非只有通过斩妖除魔的武艺才能悟道。”
看见对方迷茫的神色,赵霜雪想了想,又举了个例子更形象地说明。
“曾经李红锈道友就是锻造入道,她本人并不擅长武艺斩妖除魔。”
司徒青竹恍然大悟,随后又说道:“原来是这样,不过我还以为这只是传闻……”
看见夏荷的眼神开始不对付起来,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敢小声嘟囔着在最后一句话后加上自己的辩解。
“毕竟,李红锈那样的修士也都是在百年前的传闻轶事里才会出现的……”
赵霜雪失神片刻。
有那么瞬间,她觉得这世间凡俗总是把事情与人遗忘得太快。
沧海桑田对于修士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直至现在,她还能清晰想起李红锈这个身为她半个姐姐的人,是如何拎着锤子教她去打造本命灵器的;可眼下,她已经成了后人口中的“传闻轶事”,仿佛有没有这样的一个人还是一个未知数。
不,不仅仅是李红锈,她的父亲、叔父,以及那个时候太多的人,在淌过时间的长河后,似乎都变成了随风而散的沙砾,很难再寻到他们存在过的身影。
走神一会儿的时间,眼见夏荷已经要揪住司徒青竹的耳朵,看上去是要“好好谈心”一番的样子,赵霜雪只得咳嗽一声,然后说道:
“那夏荷,你不如就暂且先安置在此处。”
反正平日这里只有司徒青竹白天当值,空房间多得是。
夏荷说道:“谢仙人!”
一旁的宋洛河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对赵霜雪说道:
“那……娘娘,我能留在这里,跟在夏荷姑娘身后学锻造之术吗?”
她有些忐忑,不知是否于礼数不合,又不知道会不会引起这位后宫之主的不快。
在她曾经的认识中,从未有后宫女子中途还出来学打铁的。
不过赵霜雪听了这话,似乎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既然你想学,那应当是问夏荷是否愿意收你为徒。”
宋洛河指尖扯住自己的衣摆,神情有些小心翼翼。
“可万一陛下不允……怎么办?”
赵霜雪:“你觉得他是会在意这个的人吗?”
宋洛河呆住几秒,听了皇后娘娘这话,才觉得她说得果然是一点也不错。
陛下这人在传闻里就是不近女色的,宋家在送她入宫前也多方打听,当今的天子,曾经的三皇子,在前往北境的时候被先皇后私自定下与柳家庶女的婚约以外,身边唯一位比较亲近的女子,也就是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位皇后了。
而柳漪,那位先皇后指腹为婚的柳淑妃,陛下可能压根就没想起过这个人。
据宋洛河从其他人那里了解的情况来看,要不是马公公有回无意提醒,恐怕在登基大典之后,柳漪都不一定被接进宫里。
自然,后来陛下也很少踏足那里。
毫不夸张地来说,似乎除了皇后寝宫以外,他一般只在照常处理政务的紫宸殿里过夜。
“况且,我还在那里,你无需担心什么。”赵霜雪说道。
哪怕只是一句口头承诺,可宋洛河听到她这样说的时候,内心却自然而然地安心起来。
宋洛河用力点点头,眼里都是对成为赵霜雪这样的人的憧憬与向往。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她是跟着赵霜雪,才亲眼所见海有多阔,天有多高。
***
翌日清早。
淑妃柳漪靠在步辇上,神情有些萎靡不振。
她看向身旁的姑姑,很想告诉对方,自己昨晚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魇。
她梦到一处深得看不见底的水井,井中传来幽幽的哭泣声与呼喊声,有香气馥郁的花从井底伸展翠绿的藤蔓爬出来,蔓延到站在不远处的她的脚下。
井底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
“柳漪……柳漪……你在那里吧……怎么不来……?快来呀……”
她下意识只感觉到恐惧,几乎是花了全部的心神,才在睡梦中克制住自己靠近的脚步。
天色乍明的时候,她后背满是冷汗地睁开眼睛。
这让她简直心神疲惫。
“淑妃娘娘!”春枝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在柳漪耳旁响起,“莫要在外人面前失了柳家的仪态!”
春枝并非从小跟在她身边的姑姑,陪着她进宫,更多是因为要配合她,让柳家在前朝站稳脚跟,所以在大多数时候,她并不会多在意她本人的想法或心绪。
就像这次一样。
柳漪把想要倾诉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感觉自己是咬破了什么苦涩的果实,于是连带舌尖,都是满嘴难以向旁人诉说的苦楚与酸涩。
柳漪垂下头,捏住自己手指的时候,丝毫看不出她应当是在后宫众多美人地位之上的四妃之一。
“淑妃娘娘!”春枝皱起眉。
柳漪只得强迫自己挺直了背脊。
“我知道了,姑姑。”她轻声说道。
昨晚睡得不好,今天一早宫女在她脸上敷上白粉遮住眼眶周边的黯淡,只是疲惫难掩,反倒是让她的脸色看起来太过苍白了一些。
春枝没有注意她的不适。
“这都过了几日了,皇后才让后宫美人早上去请安……也不知打得什么注意。”
柳漪强打起精神来,然后轻声说道:“皇后娘娘本来就不像是会将心神放在后宫事务上的人,也许只是有事耽搁了几日。”
“身为一国之母,不在后宫为陛下分担应担之忧,难不成是在惦记前朝吗?”春枝脸上很明显地露出嘲讽的表情,“前几日还以为她是有些眼力,想要拉拢宋家女,不过这几日宋相倒台,宋家可谓是一朝树倒,猢狲立马散开,宋洛河之前是人人想要巴结的贵女,现在可就是烫手的山芋了。”
柳漪觉得这么说实在是有些过分。
“姑姑也不必这么说……毕竟祸不及身在后宫的宋姑娘才是……”
春枝对她这番天真的话感觉很是不满。
“娘娘!你还看不出这其中端倪吗!”她说道,“这批进宫的美人多少都给了名分,唯有宋家女一人的封号至今杳无音信,宋家倒台,陛下更是丝毫未提宋洛河,更是说明想要雪葬她,恐怕再过不久,宫里就会再也不提此人。”
“……”柳漪只感觉这样真是薄情得过分,可此时她要是再说什么同情的话,只怕春枝姑姑还要再训斥她两句,于是她只能选择重新低下头去,低声应道:“您说的……有道理。”
不远处,长安殿的大门已经跃入眼帘。
想起之前那番不好回忆的春枝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里面栖息的人一样开口说道:
“婉容殿里本有关于皇后的风言风语,娘娘为何不抓住机会利用一番?”
柳漪轻声喝道:“姑姑!”
“那样莫须有的罪名怎能随意往皇后娘娘身上推!……那是伤天害理之事啊!”
“娘娘,回头说不定人家反而先下手为强,您到时候可莫要后悔。”
春枝在心中叹了口气,心想,到底只是一个庶女,丝毫没有嫡出应有的果断狠辣。
柳漪绞紧自己的衣摆。
她心想,自己要是真那么做了,恐怕才会日夜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