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呼吸逐渐粗重,一双秀眉因痛苦而不自觉紧蹙。
见她终是露了痛苦之色,他越发地癫狂,面容扭曲,力道更大了些,恨不得将眼前所见悉数尽毁。
朱越的腿不慎踢到一旁的圆桌,桌腿未稳。
于是,她先前特意挑出今日御赐的白瓷,便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碎裂成一地残片。
她神思逐渐混沌,仅靠心力强撑。
又过须臾,终听见外间传来一些纷杂的脚步声。
很好,每一步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她微微阖眼,挤出两行泪来。
“住手!”
李砚泽一脚踹开偏殿本就虚掩着的门,随手捡起地上的碎瓷,朝已几近疯癫的朱越打去。
瓷片直接没入他的手腕,即刻便流下一道血痕。
他吃痛脱力,李砚泽顺势拿下这暴徒,将他双手缚在身后,迫着他跪下。
拨雪趁危机已解,忙上前揽着她。
瞧她捂着脖子猛咳,焦急道:“美人,美人,您没事吧?”
晏长曜立在门口,眼观这场闹剧,见屋内无人留意他,便清了清嗓子。
拨雪抬首看了眼陛下,颇有眼力见儿地对仍在缓和窒息之感的柳烟浔提醒道:
“美人,陛下一听您今儿身子不爽,便忙放了手中折子,亲自来惊鸿殿看您。”
柳烟浔撑着拨雪的手,缓缓抬眼,欠身问安:“陛下。”
他盯着她闪着泪光惊慌失措的眸子,莫名有些歉疚。
行至偏殿附近,听见其中动静之时,他其实是失望的。
他甚至疑他择错了人。
若她连自己宫中的下人都无法驾驭,又怎能与他同担风浪。
却因刚刚那一眼,令他突然注意到,眼前之人,不过是一个涉世未久的弱女子,终究与多年跟随他的近臣不同。
遇此情景,会惧会怕,也是应当的。
他不该待她如此严苛,他可以教她成长。
他轻轻叹口气,随意坐在榻上,望着她问道:“发生了何事?怎闹成了这般?”
她轻轻推开拨雪,乖觉跪好,断续答道:
“妾命他......将陛下赐的白瓷......归置于殿内的那口箱中。”
她抬手指了指地上的碎瓷,话语中带出些委屈:
“谁知,谁知他不小心碎了这些白瓷。妾甚珍视,欲惩戒他,他却不服妾管教。许是也瞧不起妾的身份,便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朱越听着她颠倒黑白,却辩无可辩,忿忿不平,在李砚泽手下拼命挣扎起来。
她见他欲往朱越处看去,忙跪着往前蹭两步,伸手抓上他的衣摆,包出一眶眼泪,怯生生道:
“若不是陛下来得及时,妾此时怕是已经死了。”
他凝视着她抓着自己的手,幽幽道:
“一个宫人罢了,也值得闹到这种地步。吩咐他们,拖下去寻个安静角落,杖毙即可。”
“是。”
李砚泽得了吩咐,将朱越拖出殿内。
朱越仍做着垂死挣扎,方才手腕上的伤处早已在殿内洇出一滩血迹。
她跪在地上,望着地上的那摊血,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她和朱越,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不同的是,朱越的主,是怡王;而她的主,是自己。
她冒不得一点风险,只有死人的嘴巴最牢固。
朱越必须死,但不能因太子,更不能因她。
所以,她只得设局,借陛下之手,料理了怡王安插在太子身旁的眼线。
她心中清楚,晏长曜正满宫营造着一种“独宠她一人”之势。
只要她宣称抱恙,他为做戏做全,定会亲自前来。
她只消在陛下来时,随意给朱越安上些罪名,便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破坏御赐之物,试图对皇妃行凶......
桩桩件件,凭着晏长曜杀伐果断的性情,断不会容他多活。
怡王并未告知过她宫中眼线是何人。
只有这般,他才会忧心是陛下有所察觉,而非疑到她与太子私见之事。
毕竟,他曾再三告诫自己:“前尘往事,早该云散烟消。”
不论晏长舒对她隐瞒了什么,如今她都不能与他撕破脸面。
否则,等着她的,便只能是万劫不复。
偏殿内早就安静下来,仅余她与晏长曜二人。
她望着血迹出神之际,晏长曜并未出声搅扰,亦在望着她。
他只觉得,眼前女子越发难以捉摸。
若说她惧,那宫人被拖走后,却惧色尽散;若说她恨,她如今望着那摊血迹,亦毫无恨意。
她只这般跪于他身前,静静地望着那处,身子一动未动,只余羽睫翩跹。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她纤白脖颈上的指印上,已淤成了几道紫痕。
他不由自主地探指去抚,却在触及她肌肤之时,令她一颤,回过神来。
“陛下。”
她放下先前抓着他衣摆的手,低眉敛目。
他抚了抚已被她抓得微皱的衣袍,起身向她递出手。
“过来。”
她抬眼望着他,神色有些迷茫,但还是将手覆了上去。
他望着放在手心的温香软玉,微微勾了勾唇。
轻轻一带,牵着她起身往外走。
刚走两步,却觉得今日少了些叮当声响,便转头望着她的足踝,疑惑道:“你的银铃呢?”
“哦,先前与那宫人争拗时,脱了线。”
她自身上摸出那串银铃,在他眼前晃了晃。
“拿来。”
他握着她的手未松,伸出另一只手来,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不要。”
她往后退一步,将银铃往身后藏了藏。
“瞧你那孩子心性,朕又不会抢你的。”
晏长曜不怒反笑,
“这铃铛......对你来说有何深意?朕瞧着,大多舞姬并不爱配这个。虽能讨恩客欢喜,但总是身外之物,碍于行走。”
“只是奴戴久了,舍不得罢了。毕竟......真正属于奴的东西,也没几件了。”
她低落道。
随后话锋一转,抬眼讥讽:“陛下知之甚多,定是没少赏舞。”
晏长曜借着月色,望着她一脸提防的模样,自觉有些可爱。
“你把它给朕,朕帮你修复。”
“真的?”
她把藏在背后的那只手拿了出来。
“朕从不骗人。”他笃定道。
她垂垂眸子,扭扭捏捏地将银铃放在了他掌心。
他会心一笑,牵着她往殿前行去。
她亦步亦趋跟着他,见并未往主殿走,出言问道:“这是去哪儿?”
“长秋殿,东暖阁。”
“啊?”
他不由分说遣散了停在惊鸿殿门前的步辇,就这般牵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步行至东暖阁。
刚关了殿门,他便撒了手,随意一指:“自己寻个地方坐吧。”
“就知道你是做戏给旁人看的。”
柳烟浔顺势坐在软榻上,轻声自语。
他埋首在书案旁翻找物件,随口问道:“你嘟囔什么?”
她粲然一笑,扬声道:“奴说,陛下待人真好!”
晏长曜未理会她的奉承,片刻,手中拿着一个墨玉描金的圆玉盒,坐至她身侧,吩咐道:“过来些。”
她拢了拢衣襟,盯着他手中的物什。
“这是何物?”
他垂眼望着那盒子,轻笑道:“治外伤的药膏。”
说着,他旋开盖子,剜出一块,倾身抹在她脖颈的伤处之上。
她登时绷紧身子,一动未动,任由他的指尖在脖颈上游离。
他的力道虽不重,但亦不算轻,丝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当他涂到血瘀最重之地时,她实在难忍,痛得不得不缩了缩脖子。
“手重了?”他单手撑着榻,仰首道。
柳烟浔一侧首,便落入了他带着些逗弄的眸中。
“陛下若是故意的,那便不痛。”
而后挺了挺背,坐得更直了些。
晏长曜见她并不恼,自讨了个没趣,手便放轻许多。
随着指腹落在伤处,药膏的清凉之感即刻便将她的痛意冲散大半。
“这药膏,是朕早年四处征战时随身带的,见效颇速,味道也并不刺鼻。不似薄荷,总往人脑子里钻,让人夜间越痛越清醒。”
“陛下是国主,有些好东西也不奇怪。”她恹恹道。
“呵。”他轻笑一声,“这并非什么名贵之物,不过是曾经友人所配。一位,是如今的太医令,从前,他是朕的随军医官。另一位......”
他言及此处,缄了口。
“不提也罢。”
“为何不提?”她被他吊了胃口,问道。
“另一位,是个擅香之人,已故去了。”他淡淡道。
擅香之人?
她的爹爹,陆枕河。
性喜香,常被人言,其香“留席三日”。
她心头蓦地一酸,强忍下眼中之泪。
陛下所言的另一位故人,怕就是他吧。
许是他余光瞧见她神色不对,蹙眉道:
“若朕当真弄疼了你,也不必强忍,大可告诉朕。”
语毕,动作便放得更轻柔了些。
她望着他认真为自己上药的模样,喃喃问道:“陛下为何要这般待奴?”
他斟酌片刻,特意避开她的目光,清了清嗓子,答道:
“你是朕的皇妃,便是朕的脸面。挂着如此显眼的伤,岂不是打朕的脸吗?”
柳烟浔:……
她就不该多嘴。
终上完药,晏长曜瞥她一眼,起身向外行去:
“朕往正殿一趟,时辰差不多了,砚泽应还等着与朕回话,今日你便在此处歇息吧。”
“是。”她起身相送,垂首应道。
长秋殿内,他背身而立。
李砚泽跪于地上回禀:
“陛下,那宫人已杖毙。不过,那宫人倒是格外隐忍,足足六十杖,愣是一声未叫,生生挨到咽气。”
“哦,一声未叫?难道是个哑人?”
李砚泽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晏长曜忆起月下她对他言:
“哦,先前与那宫人争拗时,脱了线。”
不由冷冷一笑。
既生争执,怎会不能言语。
“去太医署,查查这些时日,有谁可曾取过令人致哑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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