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辇落至长秋殿。
她刚迈入书室,见陛下正在案前批折。
“来了?”
他只循着她的脚步声随口一问,未曾抬首。
“恭请圣安。”
她福过礼,便静静地候在一旁。
见他并无搭理自己之意,一时百无聊赖,打量起殿内陈设来。
明静可爽心神,宏敞则伤目力。
此间的布局格调同自家府上倒是相似,盆景多置松竹菖蒲,郁郁青青,临窗处的鱼池,养锦鲤三五只。
她忆起往事,垂首无奈笑笑。
也是。
旧时,他与爹爹一文一武,统领朝纲,若说没有相同的志趣,又如何能共谋良久。
晏长曜刚将手中狼毫搁在笔架上,随意一瞥,便瞧见她这一笑。
她所站那处,恰洒入落日余晖,为雪衣乌发渡上了层金光。
他从来都知。
她,不过是旁人为他而设的美人一计。
所以,他见过她的妖冶,见过她的妩媚,见过她的暗自揣度与拼力讨好。
可他独独没见过,她这般娴静地立在一旁,唇角挂着清浅的弧度,目光柔和,甚至夹杂着一丝眷恋,像是忆起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恰如春日冰雪消融。
那一瞬间,他体会了何为恍若隔世。
名为时光的长河翻腾倒流,掀起千层巨浪,故人白衣踏水,与面前女子的面容重叠起来。
“今日华璋(1),可还是昔日故友吗?”
他再定睛看去,却发觉只是须臾幻象。
即便他心潮难平,面上却波澜未起,终明知故问道:
“今日怎作如此打扮?”
这话亦打断了她的神思,先前的柔和尽数消失,又换上她往日之态。
她抬首,凉凉勾唇道:
“因为陛下盼着奴变作旁人,不是吗?”
她迎着光,叫他看不太真切,只觉得眉目清绝,孑然独立。
“为什么?”
他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女子。
“您赐奴轿辇,不就想让奴成为宫中的众矢之的吗?您今日驳了张美人的面子,见我这般,她定会难平......”
“朕不是问你这个。”他靠在椅背上直言道,“朕知道你想得通这些。朕问的是,你为何想留在宫中。凭借你的姿容与聪颖,哄一个勋贵人家的子弟为你赎身,绝非难事。”
先前翻涌的思绪早已被他强压下去,但既起念,他便不得不更提防她几分。
此时与她一立一坐,锐利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身上。
她登时有些不适,觉得好似一场无刑之讯。
未施口脂的唇微微一动,露出似笑非笑的讥讽来:
“陛下竟觉得那些花天酒地的勋贵子弟配与您相提并论?”
他未语。
心下思忖:罢了,问她作甚。
不若再多留她几时,等待砚泽的答复,也比听她满口胡言来靠谱。
他自书案前起身,走至窗边设的软榻。
“会下棋吗?”
“只懂些皮毛,不精。”她摇了摇头。
“若想在宫中立足,不精棋艺可不行。”
他冲她招招手,示意她坐在对面,和颜悦色道,“朕教你。”
简直与先前判若两人。
她心中惴惴。
常言“伴君如伴虎”,与她而言,每次与他的交锋,更无异于与虎谋皮。
“你可看得出黑子原是败局?”
他手执黑子,落在未尽的棋局之上。
“看不出。”她望着满目黑白,抬眼诚恳回答。
晏长曜一滞,仍耐心道:“此局,白子已将黑子逼至死角。”
她盯着棋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起身坐至她身后,将她圈入怀中:
“来,将手给我。”
他握着她的手,自黑棋中取子,落在棋盘之上。
于是黑子一改败势,隐有一争而起之意,白子反倒被动起来。
她发间清香一阵阵得在他心头撩拨,他竟隐隐有些期盼,期盼她与任何人都毫无瓜葛,只是一个无端被张尧选中的无辜女子。
暂且将她当作一个无辜的女子吧。
他自我安慰道。
他的话落在她耳畔:
“往日一时的下风无关紧要,朕精通棋艺,定能带你扭转败局。可明白了?”
她有些懵懂。
这话似是宠溺,却更似警示,提醒她回头未晚。
可他又怎懂她的心。
思及至此,她只敷衍着颔首。
他眸色逐渐转深,叹道:
“朕觉着你还未尽然明白。罢了,明日便是三日之期,你自己好生悟一悟。朕乏了,你回东暖阁去吧。”
“那您呢?”
她将此问脱口而出,霎时又反应过来,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此句到底是盼着他去,还是盼他不去?
无论何解,都显得颇为欲盖弥彰。
好在他并无此意,只侧首促狭道:
“怎么,你是嫌东暖阁的床榻太过宽敞?”
她忙摇头解释:
“没有没有,奴睡觉不老实,只是恐睡梦中会惊着您。”
他朝东边扬了扬下巴:“那便去吧。前几日如何,今夜还如何。”
“奴告退。”
她自他怀中抽出身,福了一礼,转身欲走。
“等等。”他唤道。
她脚步一滞,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他。
“朕还是喜欢你穿红色。”
她愣了一愣,应道:“是。”
晏长曜便未再多言,她前行几步,再回头望去,只见他自顾自地盯着棋盘,将黑子白子一颗颗收进棋瓮之中。
一如前日,陛下并未让人扰她,任由着她睡至日上三竿,再传轿辇将她送回惊鸿殿。
殿内宫人跪地相迎,按侍寝的惯例,她又得给众人发一次赏钱。
她一边儿瞧着拨雪分银子,一边心中不由哀叹:
他赏她的银两,大抵都要用在打赏之上了。
待人散去,拨雪凑上来神神秘秘道:
“美人,听闻今儿漓影池闹了大动静!”
她端茶的手一抖,溅出些茶水来。
该不会是昨日她与太子叙话,被人撞见了吧?
细细琢磨一番,文绮殿是座荒殿,漓影池又是处空湖,恰逢征战之时,为缩减用度,连值守此处的宫人都未有,又怎会有人注意到他们。
她稍稍定下心,镇静道:“什么动静?”
“李大人带着一车的藕,还有许多工匠,不知在那处做什么。咱们宫本就挨着漓影池,不妨去瞧瞧?”
坏了。她心一沉。
还能是何事,不过就是晏长曜想出的用来迷惑旁人的新花招罢了。
他这几日的所作所为,仿佛就是把“三千宠爱集一身”这几个字纹在了她脑门上。
但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微叹一口气道:“走吧,去瞧瞧。”
她带着拨雪,还未行至池畔,隔着老远,便听见李砚泽正指挥着匠人:
“种藕要倾斜着栽下去,尾端露出塘泥来......”
他余光见她,忙不迭地走来问安道:“美人。”
她朝漓影池望去,疑惑道:“这是?”
他躬身一笑:“美人前日不是说喜欢芙蕖吗?陛下特命奴去寻了上好的种藕,恰逢现在是春时,栽种下去,夏季,美人便可见满池芙蕖了。”
拨雪闻言惊叹:“奴婢入宫一年,还从未见陛下如此厚待过谁呢!美人可当真有福气!”
福祸本就相依,她能不能活到夏时,还未可知呢。
她抬首冲李砚泽抿了个假笑。
李砚泽并未介怀,只道:
“美人,陛下口谕,今夜轿辇仍会至惊鸿殿,美人可要做好准备。”
今夜便是三日之期,她若不能过了晏长曜那关,怕是就离死不远了。
天光映在如镜的湖面上,令周遭颇为晃眼。
她眯了眯眼睛,后知后觉到李砚泽应同样是这些事情的知情人,他那句话,分明是让她提前有个思量。
她盯着他整日嬉笑的面容,回道:“多谢大人提醒。”
午后,晏长曜如往日般坐在长秋殿的书室中,正瞧着眼前数张薄纸。
一阵微风袭来,捎来院内海棠星星点点的花瓣,恰落在纸页之上。
李砚泽起身欲合上窗,被晏长曜抬手拦下。
“不必。由着它吹,又不猛烈。”
李砚泽顿了顿,出言提醒:
“陛下,微风吹久了,也是会着凉的。”
“啧。”他冷笑一声,“朕连烈风都受过,何惧微风?砚泽,可莫要小瞧了朕。”
“那这花瓣.......”
“花瓣知晓自己是这风带进来的吗?”
“臣以为,青天白日时,花瓣自是知晓。不过陛下初见柳美人,月黑风高,自不可相提并论。”砚泽小心答道。
“你惯会说这些囫囵话。”
他捏着手中那页薄纸,“细究起来,她也并未骗朕。入宫前,她常来常往之地,也只有张尧名下的云景别院,与那霁月楼。呵,说来也是有趣,一处风月场所,竟唤‘霁月’这般清雅之名。”
“此楼并非寻常风月之地,其中女子除却歌舞笙箫,大多亦精诗词歌赋,乃专为京中贵人所设。”
晏长曜闻言起了兴致:“哦?专为京中贵人所设?多少年了?背后主人是何人?”
“回陛下,霁月楼自前朝便名扬京城,只您早年四处征战,未曾留意。它的主子是位富商,名唤金满堂,是咱们上京的契税大户,如今,也当过了知天命的年岁。”
晏长曜仍存疑心:“此人可有儿女?平日和谁往来?”
“无儿无女。”
砚泽一贯知晓他的脾性,早已一一查清,不急不徐回答:
“他的一双儿女......当年死于藩王之乱。后来,他逐日年长,便放权给了各个铺子的掌柜,整日里求佛问道,游山玩水,只偶尔检阅一番账目。”
“整日求佛问道......有些人是惯会装给旁人看的。细查此人,看他是否和朝臣有所往来。”
他手指一搭一搭地敲着桌面,随后拿起另一张薄纸。
“是。”
李砚泽得了令,见他再无下文,悄然退了出去,带上长秋殿门。
“柳烟浔......”
他盯着白纸黑字,喃喃念道:
“家中以贩茶为生,父好赌,九岁丧母,遂父将其卖至霁月楼.......难怪会似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有时张扬,有时怯。可张尧他为何会偏偏选中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1)华璋是晏长曜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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