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展颜一笑,把酒壶自他手中抽了出来,捏着壶柄四下看看,拍拍脑袋,懊恼道:
“没想能在此处偶遇见殿下,未曾带酒杯来,我回宫去拿。”
转身欲走,却被他拉住,回头一看,见他拽着自己的袖子,定声道:
“不必。我有法子。”
柳烟浔轻轻扯了两下,试图把衣袖自他手中拽出去,不料却纹丝不动。
他紧紧攥着,好似一撒手,她便会即刻消失一般。
“我怕你走了,便不再回来了。”
他声音更轻了些。
她失笑道:“你说的法子,该不会是就着酒壶,你一口我一口吧?”
“不是。你坐在这儿等我。”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坐在石桌旁的矮凳上,纵身一跃,直接从亭栏落入灌木丛中,挑了几片完好的芭蕉叶。
一抬头,见她果真坐在那处,正托着下巴望自己。
他唇角漾出一抹笑容,旋即又回到她身旁,掏出火石,点燃那根未尽的烛。
她拿起芭蕉叶把玩,抬眼道:“殿下是要用它盛酒?”
“对。”
他一掀衣袍,随意坐在她对面,拿起一片叶子擦拭干净。
修长的手指翻折几下,同她展示道:“喏,这不就是一只杯了吗?”
说着,拿起另一片叶子,刚要如法炮制,却被她按住了手腕。
他抬眼看去,见她眼睛一弯,歪头笑道:“教教我吧。”
他松开手,任凭她将手中的叶子抽去。
她依着他先前的做法对折,弯角,头也不抬地问道:“殿下怎会以叶折杯呢?”
看似随意,实则意味深长。
她其实很喜欢从这些细枝末节中,去探寻他对自己的在意。
就好似暗渊中的草种,总喜欢拼命自裂缝中渴求阳光。
他想起少时与她趴在窗缝,一同偷看她兄长替暗恋的姑娘折鹤。
他清楚地记得,那时她目光奕奕,暗藏一丝艳羡。
后来,他特寻了本《折纸术》,将其中能学会的偷偷学了个遍。
但此时,他只垂下眸,寻了个借口掩饰道:“哦,随军时难免不够周全,无杯时,便用此法。”
“啊,原来如此。”
她轻笑一声,抬眼揶揄道:
“殿下治军和旁人还真不大一样,军中大多直饮酒囊,殿下偏多此一举。 ”
晏淮序一时语塞,盯着她的手,转移话题道:“错了,这两只角要折过中线。”
“是吗?你方才明明就是这样折的。”
她讶异道,手上动作未停。
“又错了,再偏一点点。”
.......
“你这般折,还未等你喝,酒便顺着缝漏尽了。”他无奈笑道。
最后,她索性将叶子往面前一推,“我不会。”
他无奈叹气,起身走到她身后,如从前教她课业一般撑着桌面,拿起叶子,整理好折线的位置,示给她,
“这样才对。你看.......”
他的手恰好撑起一片狭小空间,将她圈在其中。
说话间带出的温热气息轻落在她耳旁,她不禁悄悄转过头来。
晏淮序一时噤声。
如今,他们的距离过分近了。
他几乎能感受她的呼吸自自己脖颈处轻轻拂过。
时光仿佛突然放慢,他的脸莫名有些烧热。
烛光堪堪能照亮桌面,给她的发丝渡上一层暖色残晕,而她就在其中望着他,笑得娇媚狡黠。
他这才得以一寸一寸地细细看她。
她今日衣着甚是随意,浅白上襦搭绣红山茶的洒金褶裙,随意搭着条藏蓝披帛,青丝未绾,仅鬓边簪了朵新摘山茶作饰。
他甚至望得见她微颤的睫毛和锁骨下的小痣。
浓色的衣衫与她素净的面容相称,恰似这深沉夜色之中的一点烛,吸得他挪不开眼。
他不禁去想,还未饮酒,便醉了吗?
手中的叶子不知何时脱落,轻轻砸在地上。
偏是在此寂静之地,细微声音也格外刺耳,令他倏然回过神来。
他忙收回手臂,弯腰拾起叶子,耳廓染出一缕红意。
“你故意的。”他有些羞恼。
她又不笨,这般简单的折法,怎会一遍又一遍地学不会。
是他偏要上当。
“是啊,这就被你发现了。”她语气轻快。
他手指顿了顿,并未接话。
在她紧紧追随的目光中,坐回先前的石凳上,三下五除二折好了另一只杯,给自己斟酒,一饮而尽。
“说好了陪我喝,你怎么自己先灌了一杯。”
她嗔道,拿过酒壶,也为自己添了杯酒。
酒香在他口中弥漫开来,先前的辛辣也自喉间泛上,见她欲饮,出言提醒道:“这酒烧心,你慢些喝。”
她挑挑眉,未置可否,学着他一饮而尽,悠悠道:“我喝过的酒怕是比殿下还要多呢。”
他因她这句话,忆起她先前境遇,不由得轻叹一声。
“嘶,好烈的酒......今夜借酒浇愁之人是我,殿下何故叹气?”
还未待他答,她又是一杯下肚。
“你今夜愁从何起?”
他静静望着她,一时心中酸涩,不甘问道:
“难得今夜陛下不召你前去,你却偏偏生了愁绪。总不是因陛下召见张美人吧?”
她斜睨他一眼,把玩着酒杯笑道:“你怎么知道?”
他心下一沉,莫名有些难过。
她见他不语,便又问道:
“你怎么知道陛下今夜见了张美人?”
竟是此问。他还以为……
“张美人请见陛下时,我正在长秋殿。”
说着,他目光落在那册子上。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诗册。”
“是殿下所作,还是陛下所作?”
她探着身子,将它拿去,随意翻了几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一时有些头痛,又丢在一旁。
“都不是,是集现世名家之诗,编纂成册。”
她阖上册子,蹙眉道:“陛下要这个干嘛?”
“不日,他要在京城办一场诗会,让我凭这册子挑些人。”
“陛下要你挑些什么人?作诗嘛,爹爹最擅长了,连我也会一些皮毛。”
她将他面前的叶子酒盏拿过来,连同自己的,又斟了两盏酒。
其中一盏推至他面前,另一盏自己端起饮罢,目光殷切地望着他。
他心中没由来地升起一阵燥意,执起酒杯问道:“你便这么喜欢问起陛下之事吗?”
“当然,我总得多作了解。”
她执着酒杯,痴痴一笑,双眼迷蒙,恣意而坐,已不复初见时的端庄。
她突然后知后觉,抬手指着他道:“你醋了。”
“......你醉了,我送你回宫。”
他起身去扶她,越靠近,觉着她身上酒香混着淡淡的荼芜香气,越发地浓烈,令他有些头晕。
再看在石凳上那人,手握叶盏,还想再倒一杯。
他压下心间的无名火,按着她拿酒壶的手,耐着性子道:
“多饮伤身,已经够了。”
“我没醉。”
她猛地起身,改坐在石桌之上,反握着他的手,把他拉至身前。
她双脚耷在桌前,一晃一晃,只是少了清脆的银铃声响。
她并未用力,却让他根本无心拒绝。
“酒后吐真言。你说,你是不是醋了?”
她懵懂又真挚,望着他问道。
“柳美人,慎言。”他特意避开她的目光。
“哈,殿下这一声柳美人,是在提醒自己,莫要失了分寸,还是提醒我,莫要失了尊卑?”
她见他缄默不言,抬手替他理了理衣领,娇笑着解释道:
“殿下陪我共度良辰,我却念着旁人,岂非辜负了殿下好意?”
奈何烛光再昏沉,也难掩她眼波流转间的暧昧之意。
“你到底想我怎样?”
他倾身上前,与她近在咫尺,眼中有些受伤。
“我依你所言,整日克制着待你之心,你为何又偏要招惹我?”
“招惹?”她偏头疑问道。
他见她油盐不进,又不舍凶她,只得自己生闷气。
拿过她搁在桌上的酒壶,将剩的酒悉数饮尽,一时红了眼眶,鼓足勇气道:
“是,我是醋了。所以你看我为你吃醋,是不是很开心?”
她点点头,答得诚恳:“开心。”
......
“罢了。”
他顿时泄了气,谁知她反倒不依不饶起来。
“阿序,今夜你我故友重逢,好不容易有独处之机,难道你不开心吗?”
好一个故友重逢。
“我觉得还是从前开心些。”他按捺下难平的心绪,淡淡道。
谁知她又凑近了些,单手撑在石桌上,冲着他懒懒一笑:
“可我如今就在你面前,珍惜当下,不好吗?”
他微阖上眼睛,不愿看她,怕自己会失去理智,由着她沉沦,自嘲道:
“当下......近在咫尺,却不敢触碰的当下吗?”
他话音刚落,便觉她倒向自己。
怕她伤着,又避无可避,只得任她落入怀中。
一时间,双手都不知该往何处放。
她倚着他,脸颊轻蹭了蹭他的衣袍,小声嘟囔了句话。
他没听清,只得揽着她,附耳过去,疑惑道:“你说什么?”
“吴州.......”
“吴州?”
他小心拼凑着她的话,原是——
“他们都不告诉我,吴州一战后发生了什么。”
不知为何,他心情莫名舒畅几分,甚至觉得暗夜都亮了些许。
凝视着她,不自觉地笑笑。
原来,她不是因陛下染上愁绪,而是因吴州之战。
不过,吴州之战,他并非全然不知。
那时,他被派去求援,却遭敌军埋伏,困于山谷之中,九死一生活下来。
彼时还是大将军的陛下,率孤军守城半月,始终未等来增援,粮草生生耗尽,最后孤注一掷,竭力取胜。
只是其中细节,那时被困的他并不清楚。
怎么她今日会想知道当年这场战役呢?
他得去查一查当年之事。
他望了望天,估算一番时辰,扶着她往惊鸿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阿序:喜欢一个人呆着,在某种程度上是个好习惯,比方说遇到喜欢的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