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凌鹤坊最繁华地带的方家酒行处。
这几日方家的事情逐渐传开,酒行原本存着的订单这些日子也被退了不少。
负责这一处管事的胡把头这几日简直焦头烂额。
方廷玉十几日没有出现,他上门去寻大公子也照样被人不留情面的赶出来。
只说是这几日事忙,叫他再撑一撑,等方家内部事了家主自然会空出时间来料理酒行这摊子事。
据胡把头所知,不止是他这处的酒行。
但凡是方家经营的行会,最近小半月的行情都像是被人打了骨折,掉的厉害。
听说老家主忙着接手料理商行那边的首尾,其他几个行会都无人问津。
这会儿胡把头愁眉苦脸地送走又一批上门退单的管事,他站在门边,望着那几个人逐渐走远,正想转头离开,却听到一声意料之外的声音。
“胡把头,别来无恙啊。”
胡把头一转头,就看到身穿师青色户房官袍的中年男人顶着一张憨实的笑脸走了过来。
但是胡把头知道他,别看这人长得憨实,实际上精明的很。
胡把头原本还垮着的脸勉强撑起了一把笑容,“郑大人,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
胡把头让开了半个身子,“大人许久不来了,错过了我们酒行新酿的许多好酒。”
“大人进来坐坐,我这就叫小伶带几壶新酿的好酒上来,回头郑大人也带一点回户房,给兄弟几个尝一尝我们的手艺。”
中年男人郑大人笑着停在了行会的门口。
“老胡啊,我今天就不进去了,前阵子的事情……你也知道,现在府衙里头忙着呢。”
胡把头闻言一怔,低声问道:“那可是出什么事了?”
郑大人依旧是那副笑脸,也算是给胡把头几分面子,放低了声音,“老胡啊,今日我也是公事公办,回头啊,你替我和方老爷子告个罪。”
郑大人的这几句话叫胡把头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他这些话可不是要说什么好事才起的头啊。
“你们方家的酒行在晋州也算是做了不少年了,也替我们大人做了不少事,但是最近府衙里头有些变动,上头叫我来啊,把几个礼司发下来的酒牌收回去再规整规整。”
“等回头事情定下来了,我再把酒牌带来发还你们。”
胡把头那张黢黑的脸顿时白了几分。
就老郑方才说的那一番话,他就知道哪还有发回来的一天啊。
不过就是姓郑的随口找的一番借口而已。
胡把头撑着快僵硬的笑脸,同老郑打听道:“郑,大人,不知道上头是什么变动……”
“你同我简单提一提,我也好同东家提前做个准备。”
老郑闻言拍了拍胡把头的肩膀,“老胡啊,这些都是上头的决定,哪里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决定的。”
“你还是赶紧把酒牌拿出来,好叫我回去交差。”
胡把头紧紧把着酒行的木门才没叫自己趔趄几步摔到外头。
他还想着把这事情拖上一拖,好回去通知东家赶紧出个主意,却不想姓郑的大概是看出了他的想法。
“老胡,我劝你还是先把东西拿出来,其他的事情,你就叫你上头的人去问。”
“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胡把头只能叫人把放在最里间的酒牌拿了出来交给了姓郑的。
他惨淡地望着郑大人离开的背影,得亏小伶撑着才没摔个跟头。
他心道完了完了,这回怕是真保不住他酒行把头的工作了。
方家管着晋州酒行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一回是连酒牌都丢了的。
姓郑的拿走的那块酒牌是礼司发下来的,用在祭典和庆典上的礼酒的酒牌。
没了那牌子,这方家哪还有什么资格去碰礼酒这档子事啊。
……
话分两头,珉和这几日一直在思考那位姓苏的公子的那番话。
“没空。”
珉和记得那天她是这么说的。
那位苏公子也没多说什么,喝了一盏酒就上了脸。
白皙的脸上红成了一片,然后就开始拉着她胡乱侃天侃地。
直到临出门前才拉着她神秘一笑,低声同她说道:“宁姑娘不若再多思考几日,姑娘既然是他纪渊的未婚妻,想来也是不愿意做个碌碌无为的寻常酒匠吧?”
珉和当时一时没反应过来,如今想来只觉得奇怪。
这人八成和纪渊有什么关系。
偏偏在纪渊回来之后,她怎么旁敲侧击都没能问出来这位苏公子的事情。
反倒是被纪渊调侃:若是姑娘这般急切,倒不如同纪某尽快成亲,自然能知晓纪某的任何事情了。
珉和当时恨不得一巴掌糊到他脸上。
这几日似乎是陆续有学子回到了濯砂书院,昨日林执来酒肆将坐在里头的纪渊愣生生拉回了酒肆,今天直到日头快走到头顶上了还不见纪渊出现。
珉和下意识地看了眼纪渊常坐着的那个窗边的位置,却意外从窗户外头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说是熟悉,其实珉和也不是那么确定,因为同那个人往常的形象有太大的差距。
只是下一瞬,酒肆门口进来的那个人宣告着珉和方才看见的,并非是错觉。
来人明明穿着一身松石白竹纹的长袄,偏偏衣襟处有些散乱,本应该扎好的发髻也显得凌乱,垂下的发丝也像是被人扯过一下,一撮一撮的从柔顺的长发里挑了出来。
珉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谢公子?”
谢子期双目赤红,停在了酒肆的门前,一只沾了脏灰的手紧紧扶着木门。
谢子期声音有几分急迫,还有几分难堪,“珉和……对不起,我先前不知道酒肆出了事,家里将我锁了起来,即便是今日……”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叫珉和意外的是,跟在谢子期身后的,并非是往日一直跟着他的谢竹。
而是最近几日一直被晋州人提起的方家大公子,方廷玉。
方廷玉一身烟霞色的大氅,坐在一辆足有六尺宽的车舆之中,被人推着停在了谢子期身旁。
珉和挑了挑眉,实在是想不到一向来温和,不喜欢同人玩心眼的谢子期是怎么跟方廷玉走到一起的。
“珉和!”谢子期往前走了半步,目光紧紧地锁着她,叫珉和不得不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谢子期身上。
“我知道,你同纪先生定了亲……先前,为着这事,我才……”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又往前了一步,“可那也只是定亲而已,珉和,难道我是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停在谢子期身后的方廷玉依旧挂着他温淡的笑意,勾了勾唇,突然开口道:“谢公子对宁姑娘倒确实是真心实意,姑娘不想知道谢公子今日是怎么过来的吗?”
珉和突然意识到什么,眼皮轻轻一跳,沉下了脸色。
她冷着脸扫了一眼那个一出现就没什么好事的方大公子,不得不提前将酒肆里还坐着的几个酒客赶了出去。
“几位客人,实在是抱歉,今日酒肆里临时来了些事情。”
“等明日各位再来,我补偿各位一壶酒可好?”
那几个酒客才离开,他方廷玉就像是进自家酒行一样,兀自叫人把他抬进了酒肆。
珉和也没想到这人脸皮能有这么厚,“方大公子,我同谢家公子说话是一回事,什么时候请你方大公子进门了?”
那人轻轻拍了拍长桌上不存在的灰,说道:“宁姑娘,你迟早也要请我进门的。”
方廷玉侧头看了过来,“我们又何必再浪费那几个步骤呢?”
“你……”珉和总觉得,这个方廷玉比起她上一回在地牢里见到的时候,似乎有不小的变化。
但是具体哪里变了,她又说不出来。
珉和面色微沉,如今看到方廷玉这幅样子,想起这些日子里晋州城里的传言。
就像方家祠堂的大火绝对不会是偶然,就怕方廷均做的每一步都是方廷玉有意引导的。
如果是这样,那方廷玉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真的只是为了那一纸酒方。
想一想这人对自己的狠劲,珉和就头皮发麻。
她刚上前一步,右边的胳膊就被人紧紧抓住,那力道叫她无法轻易挣脱。
珉和背对着谢子期叹了一口气,她是实在不想同谢子期谈论那一纸婚约的事情。
更何况,她如今不得不承认,那个纪渊,真是该死的没法叫人不动心。他为了她做的那些事,在牢里和外头的那些算计,本来都不应该同他纪大先生相关的。
珉和顺着谢子期的力道一把将他拉进了酒肆,然后将他按到了长桌旁边的凳子上。
开口之前,她看向了方廷玉。
方廷玉摊了摊手,笑道:“姑娘若是有话同谢公子说,不必顾虑我,今日即便姑娘同谢公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也不会传出去的。”
珉和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旋即对着谢子期轻声说道:“谢公子,从一开始,我对公子便没有什么男女之情。”
“即便没有他纪渊,我也不会同公子成亲。”
“更何况……”
谢子期骤然抬起了头,赤红的眼睛里的血丝在酒肆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看着越发的明显,“更何况,你对他动心了,是不是……?”
“可是珉和,纪渊不是个能被轻易掌控的人……你出身不好,即便同他在一起,也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
珉和的手被谢子期紧紧抓住,叫她怎么都没法挣脱,望着谢子期眼睛里的那一点希冀,叫珉和那些决绝的话都一下子噎在了嗓子眼里。
她还没开口,就听到身旁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劝姑娘还是再好好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