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珠玑盘腿坐回岩洞内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心却始终宛如被架在了火上炙烤，焦灼、惶恐。

伪是笃定了主意要杀光他们来报仇，她害怕极了，她怕自己回去晚了伪已将所有人都骗上了死路。

当初就该一追到底，拼死斩除了后患。她懊丧地想。

是他们的掉以轻心，是他们的拖泥带水，最终导致事情朝绝望之境走去。

可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她双手狠狠地揉了两把自己的脸，深深吸了口气，稍稍振作了些。

“姐姐。”石头后探出一只毛茸茸的小马脑袋，宋幺磨磨唧唧地半藏在石后，使劲化出人身，变作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方才肯绕到贺珠玑跟前。

贺珠玑盯着这只小小的妖鬼，“你就是你爹爹口中那位尚未定亲的幼子？”

宋幺点点头，“卦鸠一族马脸一脉只剩我一人还迟迟讨不到新娘子。”

贺珠玑看他还算面善，哄劝道：“你们卦鸠鬼族人众多，喊个辈分高些的帮忙牵个线搭个桥不就得了？何苦劫我一个世俗人来？况且我看你尚且年幼，应当不急于成亲才是。”

宋幺学着她的模样曲起一双小短腿与她面对面坐下，“姐姐认为多大才该着急成亲？”

贺珠玑想了想，“少说，也该等你长成大人模样吧？”

“我长不成大人模样。”宋幺青涩的面庞陡然漫上阴冷，凉飕飕道：“我是爹爹膝下最年长的孩子，我弟弟今年都已是二百多岁的年纪了，我侄子的个头去年都越到我头上去了。”

贺珠玑慢慢地变了脸色。

宋幺继续道：“我本名宋腰，自幼便与卦鸠鬼另一熊身脉的姑娘定有娃娃亲，可后来他们家的女儿长大成年了，而我却依旧是这副模样，他们便果断地退了亲，还将我长不大的事在妖族传得沸沸扬扬，自此以后更是无人敢应我爹爹的提亲。

爹爹出于无奈帮我改名宋幺，谎称我是族中幼子，想等议论平息了再替我张罗亲事。可这依旧是无用，因此我才给他出主意，动了去妖族外劫一名女子来与我成亲的念头。”

贺珠玑再也坐不住，蹭地站起身退开好几步。

宋幺掀起眼盯了她一会，忽而四脚着地化回马面羊身的模样转身慢悠悠地朝着洞口走了。

贺珠玑眼睁睁看着空旷的岩洞内又只剩了自己一片影子，忽然抱住脑袋紧闭双眼倒在地上蜷成小小的一团。

抖了一会，她重新睁开眼站起来，摸出袖口的符纸迅速裁成一张小人，咬破舌尖，在小人的脸上点了一滴红，随着咒诀的默念，小人一点点膨胀变大，长成了与贺珠玑一般高的样子。

贺珠玑将它转过来背对着外面，解下自己的外袍套在纸人身上，将它搬到一处暗角面对着岩壁埋头叠坐。

做完这一切，她便贴着岩壁蹑手蹑脚靠近洞口找了处掩体躲进去。

下一秒，洞内的纸人开始连续不断的惊声尖叫。

洞口的几只卦鸠鬼听见动静频频朝里面探头，仿若犹豫了半晌，终于抱团挪向洞内，警惕地朝纸人走去。

贺珠玑趁机快步逃出岩洞，用霜痕深深划破手掌心在洞口洒下一道血阵，将卦鸠鬼暂时困在了洞内。

她浅浅地松了口气，不熟悉妖族的地形，她便随意挑了个方向打算先逃远再说。

周围是蜿蜒伸到天际的碧苍古树，树梢上经常探出双不知名的眼睛好奇地打量那道惊慌逃窜的倩影。

这片林子仿佛没有尽头般，贺珠玑已跑得满头大汗，却始终不见一点出路。她仰起头，蓝湛湛的苍穹挤在一圈油亮的绿色里，只露出一点零星。

贺珠玑已累得气喘吁吁，麻木地驱动着步伐。

忽而看到远处的一处悬崖，她眼睛亮了亮，喃喃道：“就是这儿。”

悬崖之下就是那日庆新王的高台，再顺着当初温术领的路找到那处小溪，到了小溪便可以看到土参爷爷。

土参会告诉她怎么回去的。

“我说真是冤家路窄，阳关道这么宽，怎么偏生让我俩撞见呢？”朱伥正趴在树梢上打盹，偶然听见底下一阵匆遽的脚步，悉悉索索一阵响，搅乱了他的美梦。

这回他没戴那张狐狸面具，贺珠玑辩着声音才认出他来，抬头看了一圈，只见那人腰带宽袖垂了一地，正抱着树梢凤目半睁，似怒似笑。

贺珠玑本不想招惹他，可想到妖族时间奇快，等她一步一坑地循着记忆摸索到小溪处，问了土参再一步一坑地走出去，师兄师姐的墓碑可能都已经长草了。

“你，你能不能带我出去？”贺珠玑踏着步子凑近朱伥，半道还被他扔了满地的流星锤链子绊了个跟头。

朱伥仿佛没成想她会搭理自己，眼睛一闭又准备陷入美梦，闻言又撑开半条缝，“嗯？去哪？”

贺珠玑扣着手指，“中雷岛。”

朱伥瞪大了朦胧的睡眼，“中雷岛？人族啊？”

贺珠玑垮下双肩，失望道：“你，你去不了？”

“放屁。”朱伥扶着树坐起身，甩了甩脑袋醒神，“你去人族做什么？跟时隐吵架了？”

贺珠玑心脏怦怦狂跳，紧张地连指甲都嵌进了手心，“我有急事，来不及跟你解释，回头你问时隐。”

“我问他不是自己找罪受么？”好在朱伥还算好骗，摆摆手热心肠道：“我先送你去吧，回头见了再说。”

贺珠玑连道谢的话还没来得及脱出口，转瞬间眼前已换了副景象，她迟钝地感受到轻微的眩晕，很快站直了身朝众弟子下榻的客栈走去。

她仰头看了看天，晌午的清阳高高地悬着，不知他们是否已经出发四处搜寻妖鬼了。

贺珠玑松快地想着，她现在的方位应该是东边，倘使运道好的话兴许迎面就可以碰到竺臣他们队。

途经一片竹林，她顺手折了片叶攥在手里把玩。

林子里静悄悄的，贺珠玑只听得到自己一脚一步地踩碎落叶的声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总是缠绕在她鼻间，她只当是自己手心的血痂散发出来的味道。

走出段路，裙摆仿佛被树杈别住了角，她没在意，使劲一抽，却听到身后吃痛的□□。

“谁？”贺珠玑顺着露出的血手扒开杂乱的草堆，看到一个半露在外的血人，血人被咬得七零八碎，森森白骨戳在外面，身旁静静地躺着那柄被折断的飞陵，她瞬间停滞了呼吸，头皮变得麻麻的，茫然地四下看了一圈，声音不自觉颤抖：

“大师兄？你们、你们碰到那只妖鬼了吗？其他人呢？”

“吃光了...都吃光了。”

竺臣奄奄一息地半趴在地上，仿佛已经神志不清，贺珠玑猛然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和鼻息，脉搏微弱，已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她这才想起来浑身搜罗出一只锦囊，解开绳结一股脑将里面的药丸倒在地上，仔细辨出一味吊命的参丸，慌张拾起。

麻木的感觉蔓延到了四肢，她只觉得浑身冰凉，指尖抑制不住颤抖，捡了好几回才勉强将药丸攥进掌心。

“此生仅一条心愿，玉绳谈。”

呢喃细语无端腾起在耳畔，她想起自己前世空荡荡的眼眶，忽然一下顿住了，死死捏着那颗参丸，仿佛是想将它捏碎。

可怕的念头宛如一记细雷劈进她的脑海，嗡地将她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夏末晌午的光打在她身上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悚然的寒意。

她仰起脖子，刺目的日光照到她脸上，她猛然回神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立即拿着参丸往竺臣口中塞。

竺臣沾血的睫毛一动不动，无神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那颗被贺珠玑捏变形的参丸，贺珠玑撬开他的嘴将参丸塞进他口中他也不咽，“吃啊，林师兄他们呢？”

沙哑的嗓音明显带着颤抖，喉咙口像是被堵住了似的了连字眼都吐不清晰。

她死死堵着竺臣的嘴生怕他将那颗参丸吐出来，血水浸透她的指缝淌到了手背上，怀中的人却再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贺珠玑疲惫地在地上坐了会，一言不发地将竺臣的尸首放回草堆里，跪在地上围着他画了圈阻挡野兽的阵法，拾了折断的飞陵收入乾坤袋，宛如一缕游魂飘离了这片竹林。

*

葛笳兴冲冲地追着只花蝴蝶蹦蹦跳跳走在前面，“贺珠玑”则装模作样地举着罗盘跟在她后头踱步。

跟着的几名弟子见两人松散慵懒，也不自觉感到一阵松泛，扛着剑慢悠悠地在太阳底下漫步。

迎面扫来一片微风，伪还未察觉到杀意，美艳的皮囊便已被割裂，一只硕大的犄角从裂口挤了出来。

“姐...”葛笳捂着被余风蹭到的耳畔，汩汩暖意流入指缝，她意识到不对，立即回过头去。

弟子们纷纷四散开，不远不近地提着剑将伪团团包围。

“妖鬼！”

“贺师姐是妖鬼！”

贺珠玑踏着剑风紧追而出，跃入弟子中央与伪面对面迎头劈了它一剑，紧紧裹在伪身上的人皮又裂开一道，它伸出腿来撑爆了残破的皮囊，扭了扭脖子长到一丈高，赫然变作了一只生满犄角的丑陋怪物。

“是伪，师姐，什么、什么时候？”葛笳瞪着眼愣了须臾，迅速翻腕召出袅砚握在手中，退到一侧视线不断地在贺珠玑和伪之间来回。

贺珠玑抬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继而剑尖抵地弹跃而起朝前甩了一圈水花，伪宛如铁焊的四肢瞬时被炸成了满地齑粉。

众弟子见状松了口气，急急退到贺珠玑身后聚成一团。

贺珠玑蹲下身，恨道：“杀你已不需当年那般费劲。”

“那又如何？你来得太晚了，我在竺臣身上藏了张专门吸引妖鬼的百鬼符，看着时辰，东队应当已经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吧？拉了你们这么多人垫背，我不亏。”

伪撑爆了那张与贺珠玑一模一样的人皮，模仿她的声音却还未改，“好戏才开场呢，我早已送了传音符与南北两队，且等人齐了，你好好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