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车轮骨碌中马车全速飞奔到了瓷厂。

窑工们正干活干的热火朝天，里面混着几个个头还不足成年人胳膊肘高的半大小子，跟着忙进忙地打个下手，头发一左一右扎成两个小角。

“忠叔，我们已经没钱到要请童工了吗？”常满偷偷问大掌柜。

“他们阿爹带来的，不要工钱，给顿午饭就行。”大掌柜解释，他怕大小姐不愿意要这些孩子：“来厂里多少也能帮点忙，大家都自愿想多干点活，昨天到换班了，老胡他们都不肯回去，愣是多干了两个时辰。”

好感动！常满同时也觉得压力好大，这都是大家的心意，就是用小学生童工，她良心有点痛，“那午饭都管饱吧，让他们敞开了吃就是。”

“大小姐放心吧，干得好有机会进厂里来做学徒，亏不了他们。”

常满将扎孔蜡纸交给瓷绘大师傅，让他继续研究拓印绘图，自己带着东西直奔后面的破棚屋。

宋熙恒这时候也已经醒了，睡觉是对身体最好的修复手段，但紧绷的神经让他无法安心的入睡，夜里几次猛地惊醒过来，再睡不着。

他在皇宫中虽然一直是不受父皇宠爱的九皇子，好歹也还有吴章、吴保二人伺候，从来没有孤身在外过，他耻于承认自己有点心慌，害怕自己昏昏沉沉中真的死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忍着大脑一阵阵的眩晕，半夜就着月光将这个简陋的棚屋翻了个遍，应该曾经属于一个年轻男子，屋内还留有一些不久之前的生活痕迹，在一堆稿纸中还找到本书。

他捧着书终于冷静了许多，一看起来就忘了时间。

这会听见敲门声，他应声道：“进来。”

“我带了早饭来，吃点东西。”常满一手抱着瓦罐一手提了蒸饼，肩上还挂了个包袱，只得用胳膊肘推门。

进门就看到‘李恒’的胸膛和肩膀上裹着雪白的绷带，披散的头发用一直毛笔绾了起来，身后披着他那件染了血的藏青色袍子，藏青色衬得他脸色更是苍白，双颊透着荔枝一样的红色，双眼泛着水光，大概还是发烧了。他随意靠坐在木榻上，没受伤的胳膊举着一本不知道哪里找的书。

“先帮你换药，脱衣服吧。”

“……”宋熙恒傻眼，怀疑自己是发热烧晕了头。

“怎么还不脱？”常满完全没有多想，昨天针都缝了，也不差换药这点接触了。

“……多谢姑娘。”宋熙恒慢悠悠地放下书册。

常满胳膊撑着他坐起来，揭开绷带，好在伤口没有发炎脓肿，指尖碰到他的皮肤，摸着都烫手了，烧成这样了还能看进去书？

重新换了绷带，常满用白酒浸湿了白布，“你在发热，先擦一遍身体降温，勇叔去熬消炎退烧的药了，汤药饭后再喝。”

宋熙恒见这姑娘边说话，整个人凑近过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冰凉的白布就贴到他的额头上。冷水泼烙铁，似乎听到了‘滋啦’的声音，脑仁都被激的清醒了。

“我自己来。”宋熙恒连忙抬手接过白布，距离近的都闻到她身上皂角的清香了，再抬眼看面前的姑娘，嚯，人家从头至尾都面不改色。

宋熙恒完全失去了羞恼之意，当然耳根还是发红的。

一顿操作完，他木着脸坐到书桌边，纤长的手指头拿起油纸包，慢悠悠地咬了一口饼，再细细地嚼了，斯文地端起瓦罐喝了一口汤。

简陋的棚屋和木桌，粗野的街边小食，那人随意坐在一张圆凳上，愣是吃出了满堂盛宴的感觉。

屋里没有别的凳子了，常满只好坐在床边，顺手捡起床头倒扣着的书，‘至若冬泥冻脆不可以烧，坯陶既就复不易操①’。再看书桌上原本随意堆放着手稿和笔墨，被他分类整理的井井有条。

“你家里原来是做瓷器的，都说瓷如凝脂，声如金玉，遗憾的是‘李某’还未曾有幸得知姑娘芳名。”

“萍水相逢而已，无需了解至深。”常满看了一眼那书的封皮，原来叫做《陶记略①》，应该和手稿一样，也是她大哥的遗物。

“嗯。”宋熙恒浅笑了一下，果然没有再追问。

常满借着翻书垂下头，内心疯狂挣扎。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万一盯梢和城门严查都和他有关呢？

既然她已经发现城内有人在查，她推测城郊自然也不可避免。

她还得完成系统任务去救师父，原身为了常氏夫妇宁愿奉献生命，值得为了一个陌生人用其他人的生命去冒险吗？

何况都帮他包扎好了，还另外带了充足的药物给他，让他走吧，自己做的够多了。

宋熙恒吃了个差不多，拿出帕子仔细地擦了擦嘴角，又将阿勇端进来的汤药喝完，十分肯定，“姑娘有事想与我说。”

“……”常满合上手中的书，直愣愣地盯着地板上破损的凹坑，“昨日夜幕我偶然发现淮宁城里有人乔装打扮，在各家医馆打探消息，今日出城时城门要求填写‘公验’。”

常满把带来的包袱推到他手边，里面装有伤药和衣服的，始终没有抬头。她觉得‘李恒’是个聪明人，话不用说透，他必然明白。

宋熙恒默默整理了自己的衣袍，起身拱手道：“多谢姑娘告知，援手之恩，若有他日必定相报。”

暂时不知道在找自己的人是何人，但他清楚这姑娘话里的意思，也赞同她的意见，这里确实不能留了。城里人口众多尚可隐藏，城郊只有一些农户和手工业作坊，若有人上门探查自己必定会暴露。

“你……有何打算？”常满见他决定得果断，反而萌生出了担忧，顿了一顿又说：“算了，当我没问，我还是不知道得好。”

他去哪和自己再无相关，这样对两人都更安全。

“姑娘保重。”宋熙恒告辞就要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变的坚决起来。

他得去淮宁城看看有没有机会混入城中，才隔了一天，吴章和傅长栩就算脱身了，也不应该那么快就找到帮手。

端王大哥？还是太子二哥？父皇突然召自己进京又是为何？等着他搞清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知道他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不论如何，他都得尽力一试。

常满怔怔地抬起头，看‘李恒’即将推门而去的侧影，在破棚屋暗淡的光线里，他原本精致得不似真人的侧脸惨白得吓人，嘴唇因为失血过多有些青黑发紫。一张生得绝好的脸，配上她带来了的麻布短衫和长裤，从内至外的不协调。

他明明虚弱的连站起来都要扶着桌子，背脊却挺得笔直，从桌子到门边短短几步路，喘气喘得就像是整个人都要散了架，让人不由的怀疑他马上就要当场晕倒。

常满心头涌上万种波澜，她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而对方还只是个少年，看起来真的不像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常满对自己说，最后再帮他一次，“等等，我帮你做个伪装吧。”

宋熙恒有些奇怪地侧目：“是什么？”

“你的脸和姿态，跟这身衣服一点也不搭。面容我可以帮你想办法，但是姿态你得自己灵活变通一点，比如学学勇叔。”

“……”宋熙恒恍然大悟，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常满找勇叔要了半碗锅底里的浓汤药，在作坊里找齐了棉花、颜料、炭笔等一连串的工具，还有一把比手指窄半截的小刮刀。若是真得一直留在这里，后面还是要找机会把自己的锔瓷工具都准备上。

将宣纸溶解在浆糊水中，用小刮刀挑出一点纸浆抹在他脸颊上，做出许多小圆点的凸起，再将圆点和皮肤抹平连接上，伪装出一片疙疙瘩瘩的痘痘。

待纸浆稍干，用棉花蘸取汤药，涂抹在他裸露在外的脸颊、脖子和手上，反复几遍之后，就是一张蜡黄的面孔。按照现代修容思路，阴影区局部加深，面孔变的消瘦又刻薄。

常满边动手边解释，“你的皮肤太好了，又很白，天天干活的人都被阳光晒得很粗糙。画好之后你脸上就不能做太大的表情了，伪装容易掉。”

宋熙恒微微点头，下巴被人捏在手里，姑娘离得那么近，呼吸像鹅毛扫在自己的脸上，他垂着眼皮不敢看她。

没有镜子，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脸被折腾成了什么样，现在一动也不敢动。

常满用毛笔蘸着调过色的朱砂给‘痘痘’上色，先上一遍浅粉色，再局部点上深红色。用炭笔加深了眉毛和发际线，活脱脱变成了一个尖嘴猴腮、满脸麻子的年轻人。

“你这伤势不宜骑马，好不容易缝上的别再颠得裂开了。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进城去，淮宁城几十万人，也许会更安全些。”

“……姑娘言之有理。”宋熙恒从最开始的惊讶到此时全无波澜，又是不谋而合！这姑娘怎么总能猜到他想做什么？！

“李恒，”常满沉吟了许久，“如果你能答应我的要求，那今天我载你进城去。”

“……你要带我一起进城？你有法子吗？”宋熙恒大吃一惊，他已经做好了即将面对真正艰难时刻的准备。这姑娘好心的收留了他一天，已经做得够多了，他不想连累她卷进自己毫无胜算的争端中。

“我既然敢说，就肯定能做到。”常满不假思索地张口，眼珠里闪动着澄澈的光芒。

“请姑娘说说要求。”宋熙恒虽然十分心动，但没有立刻答应。

“第一，进城之后你可以悄悄地在我家养伤，作为交换，期间你有额外的行动需得告知我。第二，若我觉得你的行动过于危险，那你得听我的，当然我会观察并告知你城内的情况。第三，若是在行动中出了什么意外，你不能暴露与我之间的关系。第四……暂时没了，等我想到再补充。”

“可以。”宋熙恒思考片刻应承下来，这姑娘有一种让人莫名的想要相信她的气场。

“我叫常满。”

“常姑娘。”宋熙恒在认识一天之后，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①借用，《陶记略》蒋祈（元）创作的书籍，记录了景德镇制作陶瓷方方面面细节的专著。

②关于化妆，都是我参考特效化妆视频瞎编的，不要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