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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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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鹏飞还是让人给陈慕山换了前拷。

换铐的过程中,陈慕山松弛地坐在值班室外面的长凳上,然而在管教松手的下一秒,铐环就不知怎么的被他弹开了。

“你干什么?”

陈慕山抬起头:“你问我?”

“不是问你我问…”

“你受训受到哪里去了?”

他反问,银晃晃链子晃荡在手腕上,管教的脸一下子从眼睛红到耳根。

“过来。”

年轻的管教还愣在他对面。

“过来啊。”

他说着抬起手,“看到这一块骨头了?”

管教下意识地问道:“你说哪一块?”

陈慕山指给他看,“这儿。”

“那……又怎么样。”

“这节骨头现在非正常拱起,会给铐环留出非正常的空间。”

“哦……”

“懂了重新来一次。”

他说完往后一靠,沉默地盯着管教的动作。

管教过于年轻,被他这么一看,竟像是被教官看着一样,莫名地然紧张起来了。

作为一个问题典型犯。

陈慕山过于有“典型犯”自我修养。

拒不认罪的第三年,他整整瘦了二十斤。

瘦不是心理的原因,而是作为监区严管队的常客,伙食里没有肉,蛋白质长期消耗得不到补充,人体自然的代谢把他整个人雕出了脆弱的假象,然后,他从这种假象里迸破出让整个长云监狱闻风丧胆的暴力。

作为一个人,他演绎得没有什么社会性,说话不冷不热,拒绝所有必要非必要的社交,像一个机器一样,精准冷静地操控着他自己的肢体,他能不能安静地坐牢,好像全在他自己愿不愿意。

张鹏飞的前途基本毁在了他身上。

但张鹏飞没有办法,在对这个犯人几近崩溃的时候,他甚至会低声下气地求他,求他听点人话,把脚镣戴好,在禁闭室里蹲好。

不过,偶尔陈慕山也会怂。

**

易秋回资料室收拾完文件后,去了一趟洗手间。

等她再回来,张鹏飞已经站在门外等她了。

医务室的门开着,陈慕山蹲在门边。

天边的夕阳给人的轮廓修了一层羽化后的边。

易秋把手揣进白褂的口袋里,抬头问张鹏飞:“来多久了。”

“刚来。”

“好,我自己问他,你去抽根烟吧。”

张鹏飞笑了笑,“我戒烟了,你文姐不喜欢。”

“你戒烟了?”

在地上的人问了他一句。

张鹏飞咬紧牙关,忍了。

毕竟今天破天荒,在张鹏飞发话之前,他已经主动蹲那儿了。

“我带他进去。”

易秋没有准许,“隐私的问题,请你在外面等。”

她说完在陈慕山面前蹲了下来。

陈慕山一下子绷直了背,拖鞋里的脚趾头也抠得发白了。

易秋撩起他的袖子,打架之后留下的瘀伤乱七八糟。

“你怎么又来了。”

这话听不出什么情绪。

陈慕山没有吭声,只是把拽着袖子往下拉,试图遮住瘀伤。

“别拉,我还没看清楚。”

她一开口,陈慕山就没动了。

张鹏飞忍不住损道:“你在干什么,害羞?”

陈慕山手背上的青筋一下子凸暴起来。

张鹏飞却没有停嘴,“还想动手吗,来啊。”

陈慕山“噌”,地站了起来,易秋被他的力道一带,人朝后就坐了下去。

陈慕山愣了一下,想去扶她,才意识到自己戴着手铐。

张鹏飞扶起易秋,对陈慕山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演什么演,博同情吗?”

易秋打断他,“你别带情绪。”

张鹏飞压低声音,“我看不惯他在你面前装可怜,动起手来几个人都摁不住,现在怎么了?啊?变小狗了,要人顺毛了?”

他的话难听起来,一门心思想要把他熟知的那个真面目挑出来。

谁知那个人没上当,反而拖着脚镣往后退几步,退回刚才的位置,握着手埋下头,又蹲了下去。

他在对易秋示弱。

张鹏飞脖子都红了,他这辈子还没这么气过。

“7421。”

易秋叫了一声陈慕山的编号。

“到。”

他刻意地配合易秋,摆明了就是要让张鹏飞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张鹏飞此时甚至有点想死。

易秋指了指墙边的检查床,“上去躺下。”

陈慕山看向易秋手指的地方,“脱不脱鞋。”

“脱吧,我等下过来。”说完伸手带上门。

门关上以后,张鹏飞的脸色才稍微变正常了一点。

“你没看到他在演吗?”

“看到了呀。”

“那你……”

“你把他带过来了,我能怎么样。”

她忽然笑了。

雪作肌肤,明眸皓齿。

她有一头蓬松的长发,平时细致地扎在后面,此时刚放下来,轻盈地笼在肩膀上。

张鹏飞这才注意到,她好像补了一次口红。

是那种从千万种“红”里精心挑出来的一种,他叫不出名字,但和她稳定而白净的皮肤相得益彰。

“工作而已,私人感情先放放。”

“哈。”

张鹏飞哼笑了一声,“还是你厉害。”

易秋没在意他的话,“对了,刚才在篮球场看到你在生气,又有其他犯人在,我就没问。”

“什么事?”

“我们什么时候去省医院看江姨。”

张鹏飞怔了怔,“你也接到福利院的电话了?”

“嗯,他们说了江姨的病情。而且,他们也在找陈慕山。”

“往哪里找的?”

“没找到,所以想我们来联系一下。”

张鹏飞抹了一把脸,“你直说啊,说他在长云坐牢,坐得他哥连工作都要丢了。”

对于这个“玩笑”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没有笑出来。

易秋看向一旁,“我说不出口。”

张鹏飞自嘲一笑:“算了,我也说不出口。”

说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日历,“这周末吧,怎么样?我周末休假,开车带你上去。我觉得也不能拖了,福利院那边说,江姨的情况不乐观,已经输了几瓶蛋白,你是医生你比我懂,癌症病人输蛋白,是不是……不久了的意思。”

“嗯。”

易秋侧眼:“要跟陈慕山讲吗?”

“不讲。”

张鹏飞答得很快,但并不果断。

说完后犹豫地在走廊上来回走了几步,才拿定说道:“对,不讲,他现在就是个疯子,我都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就这么说定了,周末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

“那也好。”

“你呢,文姐去不去,我们晚上可以一起吃个饭。”

“到时候说吧。”

“行。”

易秋结束了这个话题,把手伸向门把手,“你等一会儿吧,好了我叫你。”

“小秋。”

张鹏飞叫住她,“我觉得你还是适合简单的人际关系,对他不要太勉强。你没有欠他,他失踪那么多年,一出现就逮谁咬谁,没人知道到他底是人还是狗。他不咬你,可能真的是演的。”

“我有那么傻吗?”

张鹏飞一愣,随即笑了笑,“也是。某些方面你也够狠。”

易秋没再说什么,转身开门进去。

里面的陈慕山果然已经脱了鞋子,仰面躺在检查床上。

听见易秋进来,朝她翻了个身。

易秋坐到办公桌后面戴手套,顺口问他:“你怎么了。”

床上的人说了三个字:“打架了。”

“为什么又打架。”

陈慕山没有回答,却对她说道:“你今天真漂亮。”

易秋抬起头:“你怎么不演了。”

“不想演了。”

易秋看了他一眼,他的两只手被前拷在一起,手指抠着检查床的边沿,两条腿也蜷在一起。气疯了的张鹏飞没有管他方不方便做检查,将就他在禁闭室里的行头就提了过来,如今脚镣的链子在检查床边上钩钩挂挂,他自己也有点无语,索性翻身起来盘了腿。

“小秋。”

他打坐一般地坐在床上,叫易秋的小名。

“不要叫我小秋。”

“哈。”

他笑了一声,接着“小秋小秋小秋小秋”地一连叫了好几声。

“……”

易秋在想,如果同意张鹏飞在里面,他现在可能真的想一头碰死。

人生如戏啊,他演得真好。

尤曼灵常说:“长得好看的男人,戴着手铐的时候最性感。”

易秋问为什么。

尤曼灵说:“因为他们会害羞。”

“佩服。”

易秋想为这个答案鼓掌。

尤曼灵朝她摆手:“你懂的,不要装不懂。”

她确实不懂。

可能是见得多,脱敏了。

也可能是,有的男人是例外,比如陈慕山。

他的脸皮,真的有点厚。

“躺下去。”

“怎么躺。”

“平躺。”

“行嘞。”

陈慕山收拾好脚底下乱七八糟的链子,平躺了下去,谁知她的下一句紧接着来了。

“裤子脱到膝盖。”

比狠,谁能狠过要求病人裸检的医生。

陈慕山懵了两秒,这种发懵的经验在他人生里很少出现,以至于脱口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你不是便血吗。”

易秋走到床边,“我做一个外科检查。”

“小秋。”

“说了不要叫我小秋。”

她低头看向陈慕山的眼睛,“我今天很累了,没力气和你说太多,你躺着调整一下,情绪稳定了就躺好,裤子脱了,内裤也一起,脱到膝盖上,腿蜷着,脚掌踩平。”

“你……认真的吗?”

易秋抬起头,看见陈慕山局促不安的脚趾,想起了那句:“因为他们会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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