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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鬼(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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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鹏飞尿遁以后,在坐的人终于正经地商量起周末去省城医院看望江姨的事。

江姨的本名叫江惠仪,印度华侨。

祖上是广东人,父母信佛,她自己也佛教徒,一辈子没有结婚。

早年在印度经商,回国后租下了出阳山麓上一个荒废的寺庙——宁远寺,封了后山的放生池,保留下山门,然后在寺庙原有的基础上改建了厢房与观音堂,和当地政府一起合办了“江惠仪福利院”。

福利院是民建公助的性质,加上江惠仪的华侨背景,程序比较灵活。

边境线上有些孤儿国籍不明,省里的福利院接收起来有困难,而江惠仪福利院很好地解决了这些孩子的读书和生活问题。

因此,从千禧年开始,民政加大了对它的扶持,后来又有一些当地的企业捐款进来,江惠仪福利院一直维持到了江惠仪患癌入院,才被迫停办,被当地政府接收。

在这之前,福利院先后抚养教育了数百名大大小小的孤儿。

而这么多孩子里面,江惠仪最放不下的孩子有两个。

一个是易秋。

她的母亲苏瓴很早就病死了,父亲易明路是边防英雄,在一次缉毒行动中被俘殉职。

易秋的祖母气死在易明路下葬后的第三天。

江惠仪把易秋从医院抱回来的时候,她才刚刚学会走路,一路上抓着江惠仪的手臂,一刻也不肯松。

幼儿很不好照顾,但江惠仪几乎不假人手地把易秋带大了。

江惠仪疼爱易秋,福利院里的工作人员也很心疼这个小姑娘,连带着院里的大孩子,诸如尤曼灵,张鹏飞,也都对她处处照顾。

另外一个孩子,就是陈慕山了。

他是福利院里为数不多的,完全查不出身份的孩子。

也可以说,他是易秋在玉窝的街上捡的。

江惠仪看见他的时候,易秋正拉着他脖子上的一条断了半截的狗链子,跌跌撞撞地朝她走来。

江姨,看大狗狗……”

易秋身后的陈慕山光着脚,身上穿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秋衣,大小远远超过的他的身量。

他伸着脖子,跟在易秋的后面,不敢走得太快,也不敢停下来。

玉窝是一个屠宰场,腥的臭的,阴的阳的,玩什么的都有。

江惠仪看着陈慕山脖子上的那条链子,根本不敢去猜这个孩子的来历。

“小秋,把他放开吧。”

四岁大的易秋哪里知道江惠仪在担心什么。

她拉起陈慕山,围着江惠仪开心地转了一圈,链子扯开一定的距离,拉大陈慕山脚下的圆周,陈慕山拼命地跟上易秋的脚步,踉跄地奔了一个大圈。

狗链子明晃晃地刺着江惠仪的眼睛。

易秋却一点一点地把链子往自己脚下收,直到陈慕山跟着缩短的链子,被收到她面前。

她踮起脚,想去摸他的头。

陈慕山警惕地看着江惠仪,见她没有阻止,才蹲了下来。

易秋捏着他的一缕头发,“江姨,养大狗狗……”

“小秋,他是个人,不是大狗狗。”

易秋嘟起嘴,“就是大狗狗!”

令江惠仪没有想到的是,蹲在易秋身后的少年,学着狗的声音,“汪”地叫了一声。

人为什么会喜欢养狗?

因为信赖生爱意,爱意生娇。

狗狗翻转肚皮义无反顾,而人为所欲为,换句话说,也生杀无度。

无知时代的“驯养”,莽撞却纯粹,两个孤儿肆无忌惮地交付无处安置的情感,给彼此留下的,既是阴影也是印记。

易秋逐渐明白陈慕山是个人,不是大狗狗的时候,已经晚了。

**

饭局接近尾声,那锅野生菌汤才真正熬出了滋味。

易秋吃到了最后,涮光了最后几根南瓜苗。其余人多多少少喝了一些酒,刚刚上头,叫嚷着要转场去玩。

“尤姐,“大江南”装修好了吗?今晚可以去玩不?”

尤曼灵站在窗边抽一种叫“红牡丹”的烟,一口一个烟圈吐得相当漂亮。

“想得到挺好的,吃了我的螃蟹,还想白玩我的场子。”

她擎烟走到说话的男人身边,笑着弯腰在他胯上捞了一把。

“诶?”

一个起了毛边的皮夹子夹在了她漂亮的长指甲上,她单手抠开了皮夹扣,拈出几张碎钱,“看来你老婆不准你出来玩啊,挺好,我站你老婆。”

说话间钱包已经被她随手扔在桌子上,“小秋,你今天不值班了吧。”

易秋还在吃南瓜秧,含糊地应了一声。

“走,坐我的车,我送你回去。”

“我打车。”

“我能让你打车?”

说完又对其他人说:“大江南才装修好,我不介意你们去帮我吸甲醛,不过今天晚上钊爷他们在那儿玩,你们可以去,但最好别喝酒,喝出事也别给我打电话。”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沈丽华拿包起来说道:“我也走了吧,今天有点冷。”

张鹏飞问尤曼灵:“杨钊?”

尤曼灵笑了一声,“知道你的痛处。不过我做生意,不管人鬼,你张鹏飞要能包场,我现在就把他撵出去。”

“……”

尤曼灵见他没说话,伸手到他面前打了个响指:“这点,你不如人山哥。”

“你放屁吧尤曼灵。”

“呵,还别不认。山哥没钱但能打,杨钊那条腿怎么断的?”

易秋站起身,“我走了,周末和你们联系。”

“诶?小秋……”

尤曼灵没拉住她,回头白了张鹏飞一眼。“我觉得小秋不开心。”

张鹏飞揉了揉额头,“一月二十号,陈慕山就出来了。”

“出来怎么了?”

张鹏飞看了她一眼,“你今年怎么过年?”

尤曼灵没反应过来,“我跟小秋一起啊。”

张鹏飞抓起桌子上的钥匙,丢下一句:“那你们让陈慕山放炮给你们看吧。”

“啥意思。”

张鹏飞没回答,跟一阵风一样跨了出去。

**

陈慕山在禁闭室里过了十五天。

国庆节前夕,张鹏飞终于签字把他放了出来,头顶终日长明的白炽灯熄灭,外面月上中天,出阳山的山影近在咫尺。山风从天而降,陈慕山鼻子一酸,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真实困意。

管□□把他关进普监。

同监室的室友正在看普法的电视纪录片。

陈慕山实在太困了,在床位上一倒不起,睡得昏天暗地。

等他醒来,电视已经关了,其他的狱友也都上床睡觉了。

陈慕山坐起来拿了一个口杯准备倒水,水瓶放在角落里,离他的床位有点远,他正想下床,隔壁床位的胖子突然翻爬起来。

“山哥,要喝水吗?我给你接。”

说着就要去拿他的杯子。

陈慕山没松手,“有手。”

胖子压低声音,“钊爷花钱,买你舒服。”

陈慕山的眉心骤簇,胖子看他不为所动,脸色惶恐起来,“山哥,你给兄弟一条活路。”

光线很暗,陈慕山眯起眼睛,“你谁啊?”

“刘胖子。”

“你说谁买我舒服。”

“钊……钊爷。”

“杨钊?”

“对。”

“四十岁不到,他成‘爷’了?”

他肆意调侃,刘胖子却不敢接,“嗨,这个怎么说呢。您十来岁的时候,不就是哥了嘛,钊爷说了,让我照顾山哥在这儿的生活。三年前那事儿,那是个误会。”

“三年前什么事。”

陈慕山歪着头突然笑了一声,鼻子里气息撩起了刘胖子额头上为数不多的几根毛。

“处决我那件事吗?”

刘胖子看着他戏谑的眼神,张口哑然。

“我已经被搞废了。”

陈慕山往床一躺,“我现在肺有问题,养我的药贵得很,我动不动住院,买我舒服?他杨钊没事吧?啊?”

“哎哟……”

刘胖子显然是个不知内情的人,被陈慕山问得哑口无言,焦虑地抓着头上的毛。

“别抓了。”

陈慕山烦躁地打断他:“我强迫症。”

刘胖子忙说道:“山哥,你的这些情况钊爷其实都知道。有病治病啊,钱算什么,钊爷最不缺的就是钱,等您出去了,给您送省城大医院去住着,什么病治不好。”

他边说边殷勤地把陈慕山挂在床下面的脚镣链子往床上搬。

“别动。”

刘胖子手足无措起来,“您这戴着不方便啊。”

“放下,我很方便。”

刘胖子只好丢开手,嘴上却还说道:以后白天打饭,去医务室看病,或者这个晚上起来上厕所,山哥你得把我使唤起来。”

陈慕山的太阳穴开始神经疼,“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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