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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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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来越黑了。

月亮被隐去了光辉,乌云如同夜的黑纱,笼罩住大片的苍穹,余给大地的,是暗色与绝望。

司寇翾吊着半口气,迷迷糊糊中睁了半边眼。

在他仅有的视野内,苡鸢垂了半边青丝在肩上,她低着首,眉眼同样是模糊不清的。在她摊开的双掌间,灿光熠熠,不偏不倚地对着他腹中的伤势。

他觉着好疼。

比任何时候都要疼。

肉被掏去了一大块,又这么冷,里面的血液欲不断外涌,没一会儿也都冻成了赤色的血晶。

可他不愿去关心这场比试的输赢。

他只是在想,为何他没有控制住情绪。

所有的理智都被一种名为“罪恶”的欲念操纵着,他的肉.身已成提线木偶,轻易地被对方牵着走,偏偏还反抗不得。

然后他静下来想了许久,背抵着冰凉的地面,身子也随之渐渐僵硬起来。

幼时的事过去了数载,为何每每提起时,总觉着就在眼前。

血染的大地和荒芜的尸野,阿母闭眸前最后一滴泪就落在他的脸上,划过他颤抖的面颊,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偏偏胜过千言万语。

他看着风中摇曳的左丘王旗,附耳贴地,马蹄阵阵,哄吵不断,他完全悲伤不起来。

眼中的瞳光消失,渐渐被愠怒晕染开来。

黑色可怖。

那是他幼时便结下的怨果。

一直到现在都未曾落地。

故而总是容易被他人大做文章。

仅用言语,就能将他轻易推到。

从前在暗夜之域,其实他听得也不少。按理来说,他更该在那里动怒。

可那里能牵制他的,不仅仅只是隐姓埋名,还有他一生所求的,发自他人内心的俯首称臣万人朝拜。

那么如今呢?

司寇翾的视线不自觉跟着苡鸢走。

她穿着白玉衣裳,与雪融合。

如瀑青丝伴着灿光飘在身后,不添一饰,略微皱起的柳眉似远黛青山,神秘不可测。忽然发现她腰间竟还荡着月白披帛,轻透的长纱形同水洗过的长空。

记忆又被带着走了。

回到了他与苡鸢初见那日。

一样的素衣青丝,同样的眼含怜悯,双手奉上,替他敛去伤痕。

明明意识已是摇摆不定的了,他却偏偏睁了眼,即使只是再小不过的缝隙,也仍然跟随着苡鸢的一举一动。

似是察觉到什么,苡鸢施法的动作一顿,骤然抬眸。

恰好,两人对上目光。

她立即出声:“还疼吗?”

司寇翾摇头,话也不说一句。

确实是不疼了。

浑身炙热,火烧过一样的肉.体正冒出徐徐白气。他不知此时伤势如何,只是觉着腹中空着的一块莫名被填上了。

当然只是引喻。

不过是想讲大病初愈般。

她的瞳光渐渐在黑夜中发亮,明显多了几分笑意:“那便好。”

直视苡鸢眼中的那抹春意,总会让司寇翾不着痕迹地红了耳。这次亦然。

在还未能看出任何异样之前,他先一步避开了两人相视的目光,挪向别处。不知不觉中,精神气也渐渐恢复了,眼睛比先前睁得大了些,却带着疑惑地皱起了眉。

低哑着声音问:“这是哪?”

“天决擂台外。”苡鸢指了指外边的夜色,“我在周围寻了个山洞,正好能容下你我二人,情况紧急,就先带你进来疗伤了。”

出乎意料的是,司寇翾并没有把话接下去。

从苡鸢的视角看去,只是见他皱眉愈发深了。

“又……又让你担心了。”

这句话从他嘴中讲出口时,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

什么叫又?

苡鸢在担心他吗?

自作多情怎么办?

“嗯。”

却见她笑了,紧随的是顿首的动作。

于是他眼底的惊诧被一步步放大。

为方便疗伤,苡鸢是屈膝跪在地上的,她的双手齐齐放在膝上,温柔地笑着,“我当时确实很害怕。不过后来想想,你不会有事的。”

为何这样想?

他不由发出疑惑心声。

苡鸢却跟听见了一般,又继续说道:“你不一样,司寇翾。”

他是不死之躯。

任何人都无法将他杀害。

包括他自己。

可她的焦急,仅仅是因他的伤势过重而起。

她有心想,司寇翾定然痛不欲生。

于是,“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但我觉着,你就这样躺在漫天大雪中,大抵是会痛的。”

所以才有了他苏醒后,苡鸢的第一句话,还疼吗?

她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关照着他的情绪。

细微的也好,显而易见的也罢。

这不仅是关照这么简单,更能说是摸透。

就好像……不是她单纯地将他抓在手掌心中,而是他心甘情愿地剖开自己,不加怀疑地陷入其中。

外面的雪忽然停了。

乌云也退却,夜的华章因明月的再现而动听撩人,奏响了少年的每一处心声。

司寇翾借着双臂向后撑的力气仰起半个身子,腹中感受不到一丝疼痛。许是昏睡太久,起身时还是不自觉地昂了昂首,半张着口喘气。

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到耳边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焦灼又无助地踩在厚重的大雪上。

两人都默契地屏了气,静静地望着彼此。

直到那两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传来:“掌门!苡鸢掌门!”

“师尊!”

苡鸢眨了眨眼,随后跟着出声:“宁骁顾贺?”

不等他们出去,宁骁和顾贺正好就觅着光源找了进来。

四人八目,面面相觑着。

“哎,我就说可能在这里嘛!”宁骁歪了歪头,对着顾贺说道。

而顾贺却错开他的目光,疑惑着脸看向洞内,“大哥醒了……这么快?!”

宁骁:“你当时也是这么快醒的呀,惊讶什么?”

顾贺摸了摸后颈:“没印象。”

他们挡住洞外的冷风,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惹得苡鸢不由地问:“外面是发生了什么吗?你们怎么找到这来了。”

话一出,宁骁就像忽然被点燃了一样,从原地记得直接跳了起来,捂嘴跑向洞内,情绪激动地扯了扯苡鸢的袖袍。

司寇翾见状,迅速打开了他的手。

虽声音还是些许虚弱:“别动手动脚。”

他焦虑的表情瞬间一僵,总觉着这场景有些眼熟。

“怎么了?”

忽略这段插曲,苡鸢更想关心他们为何会冲出结界,不顾一切地跑来寻自己。

思绪被拉回了些,可话一涌到嘴边,宁骁却怎么也组织不了语言,光是提起那几个名字就觉得莫名拗口了。

“就……就……杀人了……”

铺垫许久,宁骁哆哆嗦嗦道。

她不解:“嗯?”

于是顾贺也冲了进来,帮着解释说:“苡鸢掌门!您快去天决擂台看看!李凌昀,就是……睢清姐的师弟,他……他被杀了!是睢清姐……睢清姐把李凌昀给杀了。”

“你说什么!”

她眼底闪过慌乱,在司寇翾望去时,忽然察出了她的波涛汹涌。

*

苡鸢行在最前,剩下宁骁和顾贺扶着司寇翾跟在身后。

她站在擂台下,仰望着李睢清哭得发颤的身影,喉间一哽。她记得李睢清说过,不在意的。

偏偏知镜在这里说了话:唉,早就说了生死各有命。

李睢清早已泪流满面,发白的唇不断抖动着,却一句完整的话也拼凑不出来。

她怀中多了一个人,僵白的一只手从那人紫色的袖袍中露出,与冰冷的台面贴合。李睢清就这样破碎在台上,抱着他早就僵硬的尸首,火热的泪打在他闭上眼的面庞。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求她杀了他。

“师姐,杀了我……”

“求你,杀了我……”

“不要因我一人,而致使整座霜羽巅覆灭。”

李睢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心想着的,是将他再抱得紧些。

是不是这样,李凌昀的身子就不会那么冷了。

可她总感觉,这只是一刹那的事。

李凌昀就跪在自己眼前,半人半妖的模样,他脸上沾满了同门的腥血,却不见半点邪意,显然,他是怕的。

他哭着,一边跪地一边挪向她,伤痕累累的一双手正颤颤巍巍地靠近她干净的裙摆。

直到他抓住自己的那刻,李睢清还是不可置信地低着眉望他,那张脸分布着两幅面孔,一半是李凌昀,另一半,是弑风妖水日。

她不得不信血契早已融入它体内的事实。

但李凌昀哭得泣不成声,抓着自己不为求饶,只求一死。

他说,“师姐,求你杀了我,杀了我……”

他又说,“我若存活,就要与水日共生死……若如此,那世间必将走向混沌……霜羽巅也……”

于是他一求再求,死死抓着她的裙摆不放。

她有一瞬的心软,欲把剑藏得再深些。

偏偏李凌昀便趁着这时疾速拉过她的手,将剑锋指向自己的胸膛,不等她抽回手,他就捧着她的腕,小心翼翼地,刺破单薄的道袍时却不带犹豫。

她不知那一刻的李凌昀是否会疼到后悔,那时的她还囿于如何将手收回,法术还未施展开,身子就忽然被拉了拉,迫使她向前,随后整个人都往地下倒去。

她不由地合上了眼。

胸膛紧紧贴着底下的人。

手中的剑脱离控制,主宰全落在了他手上。

她听到清晰的衣裳撕裂声,也听到了呜咽的狂风,胸前一片潮湿,“泊泊”血流涌出,在耳边渐渐变得刺耳挠人。

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被放大了。

大雪也停得突然。

她正面抵着那具柔软,脑中一切不真实的想法渐渐炸开。

鼻间是熟悉的腥味。

伴着一句“师姐……我好像如愿以偿了”落下,李睢清倏然睁开了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血染的紫衣和被剑刺穿而外翻的皮肉。

骤地慌乱爬起,甚至脚底开始打滑,根本无法从李凌昀身上重新起来。

后来挣扎了很久,几次跌倒又爬起,李睢清离开了那片血泊,在不远处又跌坐了起来。

眼前是李凌昀。

奄奄一息的李凌昀。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

而是抱住了头,绝望地流了泪。

灵魂在此刻抽离,她仿佛置身于炼狱中,半吊着身子,等待着神与魔的审判。

大海滚滚,热浪拍在她的身上,可一低头,她就吊在万丈深渊之上,底下是如火岩浆,尸骨如同大雨落下,砸在她身上的每一处,而后又都落入了滚烫的岩浆之中。

每一下的抽打,都在通她昭示着,这是李凌昀的尸骨。

她把李凌昀杀了。

“师姐……师姐……”

他还残着最后一口气,胸膛上下起伏着,嘴中一遍遍唤她。

李睢清眼神迷离,视野因泪的充盈而逐渐模糊。

她在原地不动。

其实是不敢靠近。

那剑,直直地刺进了他的心脏。

“睢清师姐……我……我如愿了。”

“不要哭,好不好?”

她多想冲上前回握住他的手,问他一句,如愿了什么?

什么会是他的愿呢?

可她就是不动,抱着头自责又无助地哭。

李凌昀必死无疑。

毫无悬念地。

就算是神来了,也没法救他一命。

他自幼就跟旁人不同。他阿母是山下凡人,一次意外,误与道奕初尝人事,本以为是两情相悦,却不曾料到此人的薄情寡义。道奕与她,听说只是因为修道需要,具体什么,她一农妇又如何得知呢?

面对道奕冷漠地拂袖走人,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怀子九月。

凌昀生得早。

而那一天,恰恰要了他阿母的命。

哭声传遍天涯海角,他在柴房放声大嚎。接生的婆子看着地上早已没了气息的女人,叹了口气,心道,她没命享福。

可转念一想,这娃的生父呢?

她一人大着肚经受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半点不说那男人是谁。

婆子撇了撇嘴,打算将他卖了。

毕竟是个带把的,谁家不稀罕。

可怀里的婴啼渐渐低了下来,心跳声也不再明显。婆子一惊,想着该不会是要死了吧?

羊水堵住他的鼻道,气息交换被阻绝。

婴儿雪白的皮肤也逐渐暗沉了下来,转而成了紫黑色。

婆子吓到四处乱窜,抱着将要死的他挨家挨户地问。问有谁能低价买了他。

她一接生的,接了具死尸,这该怎么说过去。

可你说巧不巧,道貌岸然的道奕就正巧下山捉妖,又路过了这座村子。什么记忆留存在这里,他早就忘却,毕竟贵人多忘事。

只是那莽撞的婆子向他跑来,求他金手救人,救救那野妇诞下的杂种。

道奕瞥了一眼,就觉着莫名熟悉。

又问,那野妇何人?

……

“这是我儿。”

李凌昀的命被拾回,却也落下了病根。李睢清听说,他心脏最是不好,一直是靠丹药供着的。

可那一条命,究竟该不该被拾回。

李凌昀死前想,倒不如让他当时就死在那里好了。

或者是随便卖给一处人家,砍柴种地也好,寒窗苦读也罢,哪一条路不比衿浣派更宽更敞?

还有,若是遇上李睢清注定是以遗憾结尾,倒不如先前就没有见过面。

临前,李凌昀最后说:“山前明月,姣姣清颜,我可望不可即。”

作者有话要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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