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城忙完手上的事情,走出户部衙门时,已是月上柳梢。
几位同僚打了声招呼,何城回了礼,披星戴月地赶回家去。
结果才进到家门,就听见妻子在唉声叹气。
何夫人瞥了眼何城,又叹了口气,道:“你就这么关着如儿?”
何城干脆道:“等这件事了结了再把他放出来。”
好在何宅够大,把何如关在落春院里,任凭他怎么叫唤,都扰不到何城的清梦。
早在诸垣下狱的时候,何如就偷跑过一次,被何城令人抓了回来。
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骂老子。
——他以为是亲爹的同伙构陷的诸垣,在他眼里,何城俨然是不辨是非的大奸臣。
何城便干脆令人把佑儿抱了过来,再将何如关进落春院,省得他乱跑出去糟心。
又因为怕何如趁送饭开门的时候跑了,何城叫人在房门上掏了个洞,每日从那里送饭给他。
耳房里其它物件一应俱全,关何如十天半个月的没问题。
头两天何如还砸门,何城干脆令人在门外又钉了一排木板,叫何如撞废了也撞不开这扇门。
发现何城铁了心要把自己关里边后,何如便开始绝食。
今日已是何如绝食第三天了,送进去的饭菜纹丝不动,何城耐得住,何夫人这个亲娘舍不得。
何城知道圣上下狱诸垣,只是想带出徐王,重点是叫徐王攀咬穹王。至于诸垣,只是个添头罢了,更何况诸晴颇得圣心,诸垣八成最后无事。
只是被那不争气的儿子无故谴责了一通,何城也来了脾气,偏不叫何如称心。
第二日何城上朝去,何夫人终于忍不住,去了落春院。
她敲了敲主屋的房门,没什么动静。又掀开送饭的口子,发现昨儿放的饭菜依旧原封不动。
“如儿。”何夫人轻唤了声,里边没什么动静。
何夫人着急起来,拍着门上的木板道:“如儿!阿如!”
里边还是一片寂静,何夫人真怕自己那傻儿子犟到底,出了什么意外,忙叫下人将木板拆了、打开门。
下人们私下里互看了一眼,皆有些踌躇。
最后被何夫人一瞪,只能上前拆门。
只是房门甫一打开,一道黑影便冲了出去。
别说何夫人了,如来佛来了都逮不住关了好几天的何如。
看他那精神百倍的模样,哪里像是饿了三四天?再一翻饭碗,才发现何如这小子把下边的饭掏出来吃了,拿茶杯垫着碗底,是以看上去还是满满一碗饭,像是不曾动过。
又因为送饭的这个口子不便将碗取出,所以从外边看进去,就是七八碗饭齐齐整整的摆在那里的样子。
何夫人暗骂了一句:这臭小子,平时怎么不见这聪明劲儿?
却也没让人去追他。
这些日子里,何夫人与何城同床共枕,从何城那里听了不少事情,也知道诸晴家犯的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何如硬要去,由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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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狱里只有一扇小窗子可以见着些光。
诸垣不知道自己多久没见过诸晴了。他问了狱卒时间,可那些狱卒不说,只笑话他。
久而久之诸垣便不再开口,只在这里直勾勾地盯着大门。
他听见门口看守的狱卒小声说:
“里边犯的罪,真翻不了身?”
诸垣想起诸晴交代给自己的话,只要过了这个坎,即便没了亭原君的身份,他们一家人还能齐齐整整的过日子。
另一个狱卒用正常的声量道:
“放宽心,大安律写着呢,至少得处流刑。他跟着徐王干了多少坏事,他不承认,徐王可全交代了。就一个亭原君而已,徐王想保全自己,肯定得把事情都赖他头上,估摸着流放是跑不了的。”
“可人家毕竟是皇亲国戚。”那个小声的人继续轻声说。
“什么皇亲国戚!皇帝的穷亲戚罢了!”另一个狱卒不屑道,“还真以为是什么人物了?不就是命好,顶了个国姓吗?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还为非作歹,活该被抓!”
小声的狱卒继续说:“他还有个女儿呢,听说有学问,挺受人赏识的。”
“哈,要是判流放,他们一家都跑不了。”那狱卒道,“就算最后只他一个人被流放,留下妻女,他家里又没有男丁,还不知道会流落到什么下场呢。”
这个狱卒忽然放轻了声音,令人作呕的说道:
“听说他女儿嫁过人,和离了。上次来的时候我瞄了一眼,身量好,长得也好看,不知道以后……”
有的人,提到女子便总是满脑子秽物。
诸垣终于忍不住,狠狠的踹了脚牢门,发出了一声巨响。
外边的人静了一瞬,旋即嘲笑了起来。
自己大抵是真的要被判刑了。看着他们如此放肆的模样,诸垣颇带悲意的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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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晴心事重重的回亭原君府,她甚至向太子府上都递了拜帖,可一众皇亲无人搭理她。
诸晴正在思虑穹王之动向,一个没留神,差点被门口躺着的东西绊倒。
她定睛一看,却见何如躺在她家门口沉沉睡去。
“醒醒。”诸晴俯身拍了拍何如的面颊,何如迷迷糊糊的睁眼,瞧见是诸晴。
他还没睡醒呢,拽着诸晴的手拉向自己,想朝她亲一口,却被诸晴立马推开。他当即醒了神,坐了起来。
何如揉了揉眼睛,看向诸晴道:“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诸晴叹了口气,道:“你回去吧,别在这里睡了,天还冷,别着了凉。”
何如应了一声,却不动,只怔怔的望着诸晴。
诸晴又重复了一遍。
只听见何如回复道:“我再看看你,我许久没见到你了。”
其实也不过两三月没见。
诸晴勉强扯了个笑出来,对他道:“你不该来的,笨蛋,你要是被掺和进来就不好了。”
何如又闷闷地应了一声,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腿麻了,就扶着柱子站在那里。
他又看了诸晴好一会儿,才挪动了步子,只是他走之前,忽然朝诸晴开口:
“你不开心可以朝我发泄,别这样笑好不好,我看着心里难过。”
“我干嘛朝你发泄?”诸晴这回的笑意终于发自内心了些,她对何如道:“快走吧,傻子。”
何如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回头看看诸晴。
在又一次回头的时候,身后没了人,何如终于垂头丧气的走远了。
今日诸晴去找了杜妍,开门见山地询问了当时那封奏章的回应。
杜妍表示圣上的回批说她言之有理。
诸晴知道圣上对自己父亲不感兴趣,到时候兴许只会免了诸垣的爵位,放他出去。
但是穹王显然有别的念头。
他一直蛰伏着,就是在等那群新贵挑起这件事情,将诸垣弄进宗狱里。
穹王不怕他们相互牵扯,把自己拉进去。
刑部显然有他的人,在宗狱也是由他做主,按照那群新贵的谋划,到头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他之所以等诸垣入狱,就是在等一个釜底抽薪的机会。
这个人不一定就是诸垣,他只是需要这么一个玉碟里平平无奇的小人物而已。
随那些人构陷进宗狱的人是谁,只要让这个人进了宗狱就足矣。
郑逸给诸晴的理由,诸晴知道全是借口罢了。
诸垣在皇帝、新贵党眼中,都不是重要的棋子,只是一个引子、一个构陷用的道具。
只有穹王需要诸垣这个棋子。
诸晴在思索,郑逸要从诸垣那里“审”出什么东西来,能达成穹王反将一军的目的。
她回来的路上想了许久都想不出来。
直到目送何如时,她感到自己的心绪稍稍因何如而安宁了些。
就在这时诸晴灵光乍现,牢牢抓住了脑海中的一丝线索,转身快步走进了书房。
兰茵不明所以的跟着诸晴跑了进去,只见诸晴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攻心”
兰茵茫然地看向诸晴。
诸晴沉着脸,将脑中的思绪理顺。
如郑逸所言,不许人探视是为了防止诸晴与诸垣沟通。
这确实是他们的目的。
不过并不是为了从诸垣那里审出他们想要的内容,毕竟无论诸垣说什么,都不可能达到穹王釜底抽薪的目的。
——圣上想要吞并穹王的权柄,那穹王的目的呢?
很简单,让圣上再不敢轻易动作。
如何达成这个目的?
诸垣这种事情,穹王拦住一次,总会有第二次,他手脚干净,可当年与他有所勾结的人不一定。
而穹王又不至于走到弑君的地步,也没那个实力。
他能做的事情,就是让建兴帝“吃痛”而惧怕。
帝王能惧怕什么呢?
——怕他的身后名,怕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诸晴气得浑身发抖。
这就是穹王的目的。
隔绝诸晴,让诸垣陷入孤立无援之处。
诸晴和离归家后都常常神思不属,被孤身关押在宗狱里的诸垣又会作何想?
更何况诸垣从来也不是心思坚定之人,他几十年的吃喝玩乐,怎么可能熬得住于精神上的磋磨?
诸晴当即研墨欲上书建兴帝,无论如何,她都要见陛下一面,阐明要害。
否则皇帝的野心,也不过是替穹王作嫁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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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狱晚上换了个狱卒,面容较为和善。
也是少有的不曾对诸垣恶语相向的人。
他看着诸垣叹了口气。
没多会儿,他像是实在憋不住,对诸垣道:
“老哥,不是我说,你就这样干坐着啊?”
诸垣抬头看向他,双眼木讷。
“你再这样熬下去,就真要家破人亡了。”
诸垣似乎被触到了什么,眸子里聚了光彩,盯着这名狱卒。
这狱卒也心怀忐忑,但还是按照原先计划好的说:
“你要是有心,当着皇帝老儿的面一头撞死,让他迫于天下人之口,善待你的家眷,否则待判决下来,你一家子都跑不了。流放死了还拉倒,要是独留妻女,孤苦无依,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呢!”
诸垣低头,想起白日里听见的污言秽语,小声喃喃着什么。
狱卒没听清。
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成了没有,又瞄了诸垣几眼,心虚的吞了口唾沫,背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