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涓怒斥：“狡猾的中原人！”
谈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作了个揖，笑嘻嘻道：“承让承让，我们中原人耍起心眼来，确实不大好对付。”
“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好说的了。”阿涓寒着脸道，“你手里那个，叫八面佛骨铃，是我求一位炼器师制出的法宝。”
八面佛骨铃？谈玄数了数，铃铛上雕着的佛陀居然还真有八张不同的脸。佛家讲究慈悲为怀，这八面佛的脸却个个面目狰狞，如同索命厉鬼，怎么看也不是正经神仙。
正当谈玄疑惑时，裴宁止伸出手，他便将八面佛骨铃放到裴宁止掌心，不忘提醒道：“裴符师，这东西邪得很，你要小心些。”
阿涓嗤声道：“你自己拿着翻来覆去地看的时候，怎么一点儿也不惜命？轮到你的姘头身上，倒是懂得疼人得很。”
谈玄指尖一抖，险些把八面佛骨铃掉在地上。好在裴宁止出手如风，稳稳当当地接住了铃铛。
“阿涓姑娘，你在说什么。”谈玄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我知道你不是中原人，不懂我们中原话，但是这个词可不能乱用。”
阿涓唯恐天下不乱：“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虽然不是中原人，但也在这边待了好几年，怎么会不认识这个词？你们俩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分明就是那种关系！”
气息？谈玄脑中闪过疑点，然而还没等摸出头绪，就被阿涓的下一句话气笑了：“何况嘴长在我身上，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咯，你管我啊？”
谈玄道：“你这是瞎猜！”
阿涓道：“我怎么就瞎猜了？都说了你们身上有一样的气息！倒是你，非说我瞎猜，那我就问问你——你有什么办法，能证明自己跟他不是那种关系么？”
谈玄的舌头像是打了结，怎么也说不出有理有据的反驳之辞，悄悄偷瞄裴宁止，却见他正垂首打量掌心的铃铛，对阿涓的挑衅恍若未闻。
他茅塞顿开。清者自清，哪有自证的道理？裴宁止这样才是最佳的应对之法。遂绕开这个怪异的话题，道：“不说这个了。阿涓姑娘，你为什么要炼制这枚八面佛骨铃？”
阿涓耸了耸肩，道：“自然是为了遴金榜喽。前两次，我都没能从那些狡猾的中原人手里拿到遴金榜，今年有了八面佛骨铃，果然顺利很多。若不是遇见你们......”
她话虽未尽，意思却很明了，还不忘朝着二人翻了个白眼。
谈玄狐疑道：“你......也想当江家子弟？阿涓姑娘，恕我直言，你恐怕不大合适。”
怎么看，阿涓也不像是准备去给江家当女儿孙女的，倒更像是要去掀翻江府当姑奶奶的。
阿涓恼怒道：“我怎么就不合适了？你这人真不会讲话！懒得理你。”
眼看两人又要拌起嘴来，裴宁止放下八面佛骨铃，沉声道：“铃舌所取的，是你的指骨。”
阿涓的右手小指上有一截残缺，十分显眼。她也没有辩驳，很爽快地承认了：“没错。能进江家，少一块骨头又怎么样？多的是为了这个机会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
“不止如此吧。”谈玄从裴宁止的神情中读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便顺势唱起白脸，“阿涓姑娘，那位炼器师到底是谁？”
阿涓闭目不答。
谈玄啧了声，欲再诈一诈她，忽听裴宁止平静道：“他炼制八面佛骨铃时，用的是邪术。”
阿涓猛然高声道：“你胡说，他不可能害我！”
谈玄心道：“奇了怪了，我这个魔头都看不出的邪术，裴宁止怎么就能看出来？”
嘴上却十分配合道：“阿涓姑娘，你仔细想想，这可是用你的骨头炼制的‘法宝’，能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东西？”
阿涓嘴唇颤动几下，哑声道：“我知道你们来头不小，可、可万一，是你们故意诈我的呢？”
谈玄确实想过从阿涓口中诈几句真话出来，但裴宁止显然并不需如此。他坐姿端正无比，眼里沉黑一片，笃定道：“天下邪术，没有我不曾见过的。”
“这位炼器师与你渊源非同一般，你很信任他。我推测，三年前你在幽都醒来，记忆全失时，是他照料的你。所以他告诉你拿到遴金榜就能得偿所愿，你并没有怀疑。”
“而接连两次失利后，你必然心生急躁，他生剖出了你的指骨，兴许还有其他器官，为你炼制八面佛骨铃......”
阿涓除了小幅度地摇头，根本动弹不得，更无法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只能徒劳地吼道：“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谈玄看看他，又同情地瞥了阿涓一眼，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裴宁止说得也太直白了，就差把“骗局”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咳咳，裴符师。”谈玄收起遴金榜，圆场道，“这件事总能查个水落石出的，现在我们就不提了罢。”
裴宁止话音戛然而止，垂下眼睫，竟似有几分被训斥后的委屈。谈玄一边在心里狂扇自己耳光，大骂“谈如珩你胆子愈发大了！”，一边按捺不住地想道：“他这模样看起来真是又乖又漂亮啊。”
然而，一切仿佛不过都是谈玄的错觉。裴宁止低头盯着桌上的八面佛骨铃，开口便是正事：“纪家主的生魂，应当就在幽都。”
人命关天，谈玄立时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问道：“裴符师是怎么想的？”
裴宁止道：“多年前，《自由身》里就曾论证，因地磁有异，离体不久的生魂会困于幽都，直至鬼门再开，进入轮回。道盟否决了这个说法，但我一直认为，其中有可取之处。至少幽都沦为‘鬼城’，并非偶然。”
谈玄点头以示赞同，而后又道：“这个八面佛骨铃方才能制衡我，不知靠的是什么秘法。”
“怨魂。”裴宁止眼神转冷，“八面佛本是吉神，倒转阴阳后，则为大凶，最宜滋养怨魂。”
他这番话倘若放在道盟里，堪称“大逆不道”，直把谈玄听愣了。但谈玄何许人也，揪住裴宁止的衣角，凑上前去，双眼放光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以器物滋养怨魂的例子。有趣！”
裴宁止不愿多提自己是怎么知道“怨魂”之说的，只道：“那位‘炼器师’想引阿涓去江家。”
谈玄道：“目前看来，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江家。无论是刻意为之，还是无故受累，纪家主的离魂之症，都与江家有关。”
裴宁止道：“纪家主那边拖延不得，我们即刻启程。”
他肃然起身，身形却踉跄一下，低头看去，谈玄还平稳地坐着，手里牵着他的半块衣角，朝他眨眨眼，笑道：“裴符师，别急呀。你难道还想直接闯进江家，拿道盟压他们不成？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江家一看就不是什么守规矩的。”
裴宁止张了张口，似乎要吐出反驳之辞，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在他沉默的纵容下，谈玄侃侃而谈道：“江澜不在，江家应该没人见过来吧？何况我还懂些易容之术，为你乔装打扮一番，就更万无一失了。不如我们拿着遴金榜，混进江家，怎么样？这也不难，再抢一张遴金榜过来就是。”
一旁的阿涓幽幽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忘了什么？”
谈玄疑惑道：“阿涓姑娘，我忘记了什么？”
阿涓忍无可忍：“那张遴金榜是我的！你怎么这么无耻？”
谈玄恍然道：“原来你是想说这个。不过阿涓姑娘，遴金榜向来是能者得之，我可没听过有‘是谁的’之说。”
阿涓气得话都说不利索：“狡猾、狡猾的，中原人！”
狡猾的中原人毫无歉意，心安理得地考虑起该如何从他人手中再打劫一张遴金榜。
夜黑风高，幽都城内暗潮涌动。
十二张遴金榜，却有那么多竞争者，想也知道这一战有多艰难。
黑漆漆的小巷里，年轻符师狂奔到尽头，沿着墙角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张染血的帛书，缓了一阵，兀自大笑了起来，却不敢发出声音。
周旋良久，好容易突破重重包围，拿到这张遴金榜......符师痴痴地想着：“吃了这么多苦头，我终于能一步登天，成为上等人了！”
然而遴金榜还没焐热，他就先听到一道慵懒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哥们儿，怎么躲在这呢？”
符师脸上空白了一瞬。
他极缓慢地转头，身后就是高墙，一个微笑着的青年正蹲在常人根本无法站立的墙壁上，低头俯视他。
这一幕十分惊悚，简直像是从背后冒出了索命的幽魂。
“你、你......”方才混战中脱颖而出的符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像察觉到危险的小兽，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你是人是鬼？！”
谈玄摸了摸耳尖，狐疑地思索道：“这句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我有那么像鬼么？”
那符师可没闲心与他叙闲话，丢出几道符纸拖延时间，转眼便已逃窜出老远。
此处地形复杂，各条小道交织错杂，只要逃出巷口，就有一线生机。
他没敢也没时间回头再看，不知是他的攻击符起了效用，还是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青年不欲追赶，身后一点动静也无，整条小巷都静悄悄的。
近了，离巷口很近了......微光泄入，符师双眼一亮，大步迈出——
眼底的希冀陡然黯淡。
巷口数尺之外，有一道修长挺拔的背影。来人一身雪衣，恍如月华，在肃杀的幽都城中格格不入。
符师的指尖在抑制不住地发颤。
他是幽都人，自幼就在夜间“撞鬼”，久病成医，对生人和魂体的感知异常敏锐。
方才那个笑眯眯的青年，还只是让他摇摆不定，脱口而出一句“是人是鬼”。
而面前这个只看背影便知气度清雅的人，分明比那个青年，更加危险！